两段偷情故事的不同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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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正准备着手写一篇关于德莱塞作品论文时,我正在爱上他。

    德莱塞——这个同诗人惠特曼一样从粗鄙平民一跃为作家的男人,语序漏洞百出的写作,思维偶尔断层自言自语的哲辨,句子衔接并不太连贯的造词用句,蹩脚的写作者,杰出的创作天才,这就是他。

    在读珍妮姑娘开篇时,我几乎无法用心继续读下去,遣词实在是太烂,活象一个刚学写作的新手,那些蹩脚的描写令我无法呼吸。

    “那妇人生着一副绵软多肉的体格,一张坦率开诚的面容,一种天真羞怯的神气,一双大落落的柔顺眼睛。”

    这是典型的德莱式写作,此类叙述在他以后文字中常见,以致于在他成名之后人们还是常常会对作家本人提出建议说他不是一个文字精炼的作家,甚至不会用正确的英语来写作。

    文字上的弊端在他的作品珍妮姑娘中体现的很明显。他的成名作嘉莉妹妹语句则流畅许多,文字同时还带些令人惊喜的精准与传神。珍的文学成就到底还是比不上嘉的。

    珍和嘉讲的都是一个关于女人偷情之后的故事,只是这个女人是特定的,这个偷情的对象是特定的,理所当然偷情之后故事的发展方向也是特定且意味深长的。

    同样都是贫民之女,差别在于珍妮接近赤贫,而嘉莉则属亚贫。她们偷的同样是老男人,不过珍妮的命苦一些,而嘉莉的时运则好很多。

    这样看来珍妮这个人物的悲剧性则强烈很多。

    同样是描写女性,同样的故事却得到不同的结局这完全取决于女主角不同的性格和作家创作时观念的不同,创作嘉的时候,德莱塞有几分亢奋,而在珍珠姑娘中,我们读到的却是一个极其消沉悲观的德莱塞。

    珍妮刚出场落入读者眼里就是一个缺乏自主性,逆来顺受,毫无反抗力的弱者形象。而嘉莉则不同,她是以一个新派时尚,离经叛道,充满活力具备反叛精神,从乡村打入城市勇敢者的形象横空出世的。嘉莉的性格成分里打上了太多精明势力以及不折不挠的特征,甚至还参杂着一些冷漠无情,嘉莉比珍妮更能打动我的正是她的那份冷漠无情与乖张机灵,而珍妮则是木纳内向而安静本分的,两人若是放在一起比,一个象公主,一个象丫鬟,最后讨好的当然是做公主的那位。放在现实里,嘉莉也还是讨好的。

    嘉莉在离开赫斯渥,奔向流光四射的舞台去寻找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时,她出走的那一段令我想起了出走的罗拉。

    女人多少还是需要一点叛逆精神的,否则个个都成了珍妮,这世界上的女人未免太悲哀了。

    嘉莉姑娘突出的文学成就以及反映在作品中鲜明的悲喜剧的对比这都要归结于一人,那就是文中的男主角——赫斯渥,一个命途由盛至衰的前经理人。

    嘉是以赫斯渥一生的成败为核心来绕开的,嘉莉是最巧妙的陪衬,实际上这篇小说名字完全可以改作赫斯渥,一个前经理人的死亡,不过若真是这样,也没有太多新意了。

    全文如果没有嘉莉就没有赫斯渥,换言之,没有女人就没有男人,没有红颜祸水就没有赫斯渥这个平民枭雄,一直到他后来选择自杀,那都是因为嘉莉。

    无可否认,嘉莉的气势太显赫,她的出现完全左右了这个男人的举动,包括他的生,他的死。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在作品刚完稿之时建议将书名改成灵与肉,而德莱塞没有同意,认为嘉莉妹妹这个名字符号更符合全篇气质。作者的立场无疑是正确的,它让嘉莉这个文学形象更能深入人心,她那一份天真混合冷漠的习性更能突出赫斯渥命运的悲剧性。

    先来评读珍妮姑娘,关于嘉莉妹妹,在余下的章节讲到。

    在读到珍妮的第一任丈夫白兰德议员去世这一段时,我完全预料到了作者后面的写作走向与情节安排:珍妮大抵逃不过被抛弃的命运,她从一开始的出现就仿佛被烙上了凄清与孤寂的记号,好似她一生的命运完全就是如此,再怎么逃怎么躲也无济于事。

    若她在一层一层的环节中能拿出一份果敢与决绝,可能她后来的命运也就没有那么悲惨了。所以我以为,是德莱塞将对灰色生活的无望情绪寄写在了珍妮这个角色的身上。

    珍妮出生在一个八口人拥挤无比的大家庭,她少女时期需要跟着母亲葛婆子出去讨生活。为了维持正常生活的有序进行,为了一顿不象样的饭和一件遮蔽身体的衣物,她需要靠给别人洗衣服讨生活,并且衣服还不是每天都有洗的,必须挨家挨户放低尊严地去讨活计。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年幼无知的她着了她的第一个男人白兰德的道,这是一个攻于心计的老男人,他一直在等着她上钩。珍妮替他多洗几件衣服就可以换回整个家庭的活计开支,替他破身一次就可以换回关进监狱的弟弟,收了他一百块钱就以为收到了永远逃离贫穷的长期饭票,珍妮未免太天真。

    关于白兰德这个人我实在是产生不起好感来,他爱珍妮吗?或许是爱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花费心思诱奸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对白兰德惟一好感的地方在于他和葛哈德对恃的时刻:“好吧,我管不了你的什么人家。我要你的女儿,我到这里来看她,就因为我爱她的缘故。我的意思就是要娶她,如果你的邻居家要谈论什么,就让他们谈论吧。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摆出这副样儿,那是没有理由的。”

    白兰德对珍妮父亲说话时的那种冷傲,那么无畏,那种对爱争取的信心让我为之着迷,这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风度。

    珍妮的小洛丽的型还没定多久,梦还没有醒,白兰德就死了,同时她却怀上了女儿味丝塔。最后她等待的梦不过是一张讣告一个怀在肚子里的婴儿。

    珍妮的人生带着强烈的宿命意味。命运是无情的,未婚先育的珍妮在他人看来是不道德的,是有辱名声和家门的。

    我以为对于葛哈德这样一个赤贫到极点的家庭来说,实在是无所谓名誉的。生如朝露,死如晚霞,命运不幸之轮随时都可以碾翻这个入不敷出,摇摇欲坠的家庭。

    珍妮的父亲葛哈德在全文中是以一个怪癖保守严谨的长辈形象出现的,当他逐赶珍妮出家门,骂珍妮是婊子对她赶尽杀绝的时候我觉得这样一个老头特别惹人厌,但看到他后来对珍妮的小女儿味丝塔极尽恩宠之能事的时候又觉得他是惹人怜爱的。

    在葛哈德生命消逝的那刻,心底升起一种对老者的崇敬,按照德莱塞所塑造的形象来看“他是一个勤忙苦作,忠厚诚实的德国老人,曾经尽力撑起一个困苦的大家庭,过着一生醇厚的生活。”

    的确,葛哈德是一个不肯浪费雷斯脱扔下的几根潮湿火柴的勤俭节约的老年人。

    珍妮的家庭关系是复杂且人情淡漠的,葛哈德死后,除了儿子巴斯和女儿珍妮出席,其他四个孩子都没有来,可见人情在物欲横流的一八八几年是不值钱的。这样我们就更不难想到为什么雷斯脱会抛弃珍妮了,利字头上一把刀,割的不是你就是自己,雷斯脱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将无情锋利的刀刃指向了珍妮。

    珍妮命运的转折点是在雷斯脱的妹妹露易丝不期造访他们旅馆的居处之后。咄咄逼人的露易丝尽渲染之能事在父亲面前造谣雷斯脱跟一个婊子鬼混在一起,致使雷斯脱的经济被家族控制。拿不到钱和公司股份的雷斯脱不再是一个潇洒倜傥的雷斯脱,而是一个丧失钱财后就彷徨失措的中年男子。

    此后珍妮的厄运层层递进:被心爱的男子抛弃,父亲死了,女儿死了,直到爱人也死了。

    雷斯脱充其量只是珍妮的情人,珍妮是他股掌中的玩物,但可悲的是珍妮自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一直以为雷斯脱会娶她,直到有一天情敌嫘底的出现,她的梦做醒了!

    没有一纸保障的婚姻,她沦为了不幸的弃妇。

    每一次珍妮在现实面前妥协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为她鼓劲加油“珍妮,站起来反抗!”可惜珍妮在这个曾经织进了骄傲和贪婪的世界里除了妥协还是妥协。

    逆来顺受与柔弱无能在我看来从来不是什么光耀的美德,所以我并不喜欢德莱塞塑造的“珍妮”这个形象。当然,当时的美国可能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珍妮”不然这部作品就不能被称之为反映女工的现实主义大作了。

    雷斯脱是一个典型虚伪资产家的形象,他以爱的名义勾引珍妮,在满足了自己的情欲与占有欲后将珍妮弃如弊帚,他对珍妮的爱取之尽锱珠,用之如泥沙,在珍妮威胁到他的名利与财产的时候他连想都不用想就选择了抛弃珍妮这个口口声声说我爱你的人,尔后他又投奔在那个叫嫘底的富婆兼旧恋人怀抱中。

    可见,男人虚情假意起来是多么地可怕!难怪亦舒在喜宝中总要提上一提“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很多很多的爱,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

    看来钱和爱比起来还是钱靠得住!

    关于嫘底这个精明过度的女交际人物我虽心生不起喜欢来,但也不至于讨厌。

    无论于手腕还是在心计,她都要比珍妮强过十万八千倍。这个女人相当不简单!我们且来看关于嫘底的几段描写:“你大概不会再因同情而犯第二次的错误了。我希望你不再陷入纠纷,好把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机会想一想。你是必须这样的。我呢,也愿意把我的事情交给你去管。你做我的顾问,一定能胜过我的律师。”

    一分乖巧,两分心计,三分巧言厉色,四分风骚媚劲,雷斯脱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才足以为怪!

    而事情的根本还不单单在于嫘底比珍妮精明的那份天分,更多在于她有的是钱,而珍妮却一无所有。

    并不见得嫘底的姿色和品行修养要比珍妮强多少,说到底是金钱占据了主动权!可惜的是德莱塞也没有让嫘底讨到什么好,他们结婚不到两个多月,雷斯脱就病死了!

    这个情节的安排显然是作者在冷冷讽刺嫘底这般善于心机的女人和雷斯脱这般薄情寡义的男人!

    不过以嫘底那深不可测的手腕,即使死十个雷斯脱也丝毫影响不了她什么,她的气场周围还有十个百个千个活着的雷斯脱在流转。

    嫘底和雷斯脱,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和豪门荡妇共同上演的风流史,赚足眼球罢了。

    关于女主角珍妮,她身上那种安之若素的淡泊气质正是作者想表现的大道与理想主义。

    “她不象有许多人试想把海洋纳入一个茶杯,或是把这迁流无定的宇宙用一束所谓法则的绳索来扎缚。”“她对和谐有一种自然的意识。”

    “这个小小的家庭很安静并且确如梦境一般度过日子去,可是永远有一种感情的暗流非常安静的流着,因为它藏的很深。”

    这种梦境般安静的小家庭生活在现实中出现的几率几乎为零,所以这只能算是德莱塞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

    “她一径都在勾引他。而她现在居然拥有他了。”这是珍妮对嫘底和雷斯脱勾搭上后的一段心理活动。

    珍妮的失败之处在于她太以为爱是万能的,而嫘底比她高明之处在于懂得这个世界上爱是不充分的,现实需要的是教育,是财富,是训练,是奋斗和策划的能力。

    值得庆幸的是嫘底她拥有了以上的全部,而珍妮在她面前捉襟见肘,珍妮有的只是一个与社会竞争毫不匹配的善良与温和,慈悲与忍让,她注定是要被淘汰的那一个。

    “没有爱情,她就要象一只没舵的孤舟飘在无边的大海上,这是他知道的。她需要他,而她知道自己的慈悲心肠不能胜过自保的意识和物质的欲求,因而觉得很惭愧。”

    我想雷斯脱只有在临死前才会对珍妮升起惭愧的念头的,若他当初要同她结婚,怎么可能还会拖到他破产那日?若是他当初不嫌弃她的身份又怎么会处处金屋藏娇?到底他还是看不起珍妮生世的下贱。

    雷脱斯不过是一个“天生享有事业的权利象人人享有空气的权利一样”的伪君子。对于他,我实在没有多少可以赞扬和褒奖的笔墨。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就该毅然决然的答出一个“不”字。如果他对她无所谓,他就要犹豫,要延宕,要把问题岔开。”

    当珍妮意识到雷斯脱可能要将她抛弃的时候她已经预想到了结局,天生的懦弱让她不敢面对,于是将害怕与怀疑放在心底忖思。不料事实和她所想如出一辙,她的爱人并没有给她留丝毫的幻想余地,雷斯脱的冷漠将她的心一把推向了冰窖之中。

    珍妮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愚蠢亦或后知后觉,她只是太缺乏一种争取的力量,仿佛她的一生是为了妥协命运而生。

    雷斯脱几句花言巧语轻易地打开了一个寡妇年轻的心扉,而珍妮却受宠若惊地爱上了他!彼此身份等级的悬殊注定了这是一场得到了,把玩了,不珍惜了,抛弃了的悲剧!

    当他在抛弃珍妮和嫘底偷欢时对嫘底说“如果你坚持,我敢说你就可以有我。”

    这俗得不能再俗的套路让我愈加恶心这个男人!好在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良心,给了珍妮一小笔钱并且为她置了一间小屋子,让珍妮带着味丝塔好继续过活!否则看珍妮真的万念俱灰了!

    “那车马往来的世界就吸住了他的注意。川流不息的车辆,匆匆来去的行人,象一个迷阵似的。他凝望之间,不觉时光匆匆的过去。一会儿天色渐黑,这里那里的灯火陆续出现了。”

    “总之,我们大家多少都属于一种走卒的性质。”

    作家的这两段笔墨为雷斯脱这个人增添了十分的哲学魅力,作家通过雷斯脱的内心宣诉了自己的人生观。这是一段意味深长思辨的句子,亦是全文最出彩,行文天然,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充满了活力的句子。

    这是等到生命快结束了人才有的悟性。

    如果说真正爱过珍妮的男人,除了她的父亲葛哈德就是白兰德,而这两个男人的爱多少还是带一些自私性的,葛哈德对她的爱完全出自对女儿的掌控,白兰德的爱死去的太早就显得太枉然。

    珍妮的两次爱情,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婚姻,但她又如此渴望婚姻,第一次她希冀着白兰德娶她,梦破灭了;第二次她期盼着雷斯脱给她合法的名分,同居多年丢下了旧爱投靠了新欢,两个男人都让她此生彻底无望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珍妮最后的命运就象她自己所做的那一个水中之梦一样“她梦见自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而神秘的水里,水上罩着一团又象黑烟又象雾的东西。她先听见那水微微的响动,一会儿又见四周的黑影里现出的一只船来。那是一只很小的船,旁边没有桨,也不见它移动,船中坐着她的母亲和味丝塔,还有一个人却辨不清楚。”

    她的女儿死了,她的母亲死了,她的父亲死了,最后她的爱人死了,终于她失去了一切,本来她到来这个世上空无一物,作家最后残忍地又让她赤裸裸地回到了原点,好象她从不曾来过不曾经历过,只是凝视着一个寂寞余年的长杳视景。

    我对德莱塞的热爱完全是在嘉莉妹妹这部作品中建立起来的,因我十分喜爱嘉莉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并且狂热地为赫斯渥这个象雾象雨又象风一样的男人着迷,随后又为他悲惨的景遇牵动心弦,为之哀愁哭泣,恨不能跑进小说解救他一把。对这么两个人我是又爱又恨,爱嘉莉的调皮刁钻,大胆放肆,恨嘉莉的意气与冷漠;爱赫斯渥的浪漫痴情与从一而终。直到死,他保存了凛然的尊严。恨赫斯渥的天真与缺乏谋略,他的走投无路并非是他技能的丧失,而是因他年岁渐长的缘故和羸弱的身体还有那矜持的尊严。

    嘉莉的出场一开始就是带着喜剧意味的,使得我在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总能为她的大胆和风趣发出吃吃的笑声,为她的执拗和自我感到新鲜。她之所以后来能在舞台上成功地脱颖而出完全取决于她那流露于肢体美貌之间的天真与率性,连她那淡淡的哀愁都是流光般的妩媚动人。

    小说的第一章标题是“磁石的吸引,一个处于各种力量之间的漂泊者”这个漂泊者就是嘉莉,德莱塞将她比作一块有引力的磁石,事实上嘉莉亦不完全具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她在向前走,在人生的奋斗过程中还是经历了大大小小不少坎坷的。

    从十八岁的她刚坐火车踏上芝加哥这座城市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喧嚣的市声,沸腾的生活,鳞次节比的楼房,用暧昧的言词扣击着受惊的心弦。”那个时候的她说话还是怯生生的,其实她这一生在同人说话都保持着一种谦卑的态度,除了在赫斯渥和杜洛埃她的这两位情人面前多了几分嚣张的气焰。她人前人后是有几分尊敬的态度的。

    她和杜洛埃的相识完全归结于街头偶遇短暂的调情,对于杜洛埃这个精明的推销员,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嘉莉这样的猎物,他对嘉莉感兴趣的成分比感情成分要多得多。

    在嘉莉抵达姐姐敏妮的家后,发现自己并不招姐夫的待见,人在屋檐下的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屈卑而懊恼,在一次两次蠢蠢欲动的逃走念头下她终于离开了那个逼仄,散发着霉味,潮湿的小阁楼,奔向了那个可以带给她光明和希望的推销员----杜洛埃。

    杜洛埃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如果没有杜洛埃就没有赫斯渥,没有赫斯渥就没有纽约,没有纽约就没有成名后的马登达。马登达这个艺名念起来发出的清脆口音有一些滑稽意味,这个名字带着她从芝加哥到纽约,从纽约到伦敦,从小舞台旋转到大舞台,从爱之中流转到爱之外,最后让她变成了芸芸众生中冷酷,势力,庸俗的一员。

    我们不能忽略嘉莉初到芝加哥那一段:缺乏经验,习惯了小城市自由生活的她在找工作过程中处处碰壁,好不容易谋到一个女工的职位,又不堪贫苦,历经挫折,倍受煎傲,但她的可贵之处在于她始终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嘉莉的心性是比较高的,也正是因为她的高心性让她后来平步青云。因为她所谋略所幻想的是一个纸醉金迷她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她必须通过她的努力和手段达到她想要的目标。这是她成功的砝码。

    当她为着口袋空空的自己望着商场美丽橱窗发呆的时候,物欲已经打开了一道通向她内心深处渴望各种欢乐和各种华丽玩意儿的道路。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复苏了她心中原始的欲望,这就好比她复苏了赫斯渥心中对她的欲望。他们各自征服的战场不同而已。

    “在吹抚的晚风和星光之下,它一定是一派火树银花的光景----象一种奇异的,灿烂的夜花,散发着香气,诱引着昆虫,又被昆虫啃噬的逸乐之花。”

    这是德莱塞对芝加哥城最传神的描写,无疑,嘉莉是这群追逐着都市靡靡香气的虫豸之一。世上谁人不贪安逸,何况嘉莉这样年轻的小妞!只有赫斯渥这个接近完美的人物才会抛弃名利跟随爱情奔波于天涯海角。孰不知,任何高尚的爱情之花离了金钱的浇灌都是会夭折的!这便是赫斯渥的单纯与可爱之处!在这点上,嘉莉显然是比不上赫斯渥的。

    在历经她觉得不该被融入她生活的女工工作后,她从杜洛埃身上找到了捷径。这条捷径让她很长一段时间不缺乏衣物,生活的甚是潇洒,直到赫斯渥的插入。

    “他轻轻按住她的手,她想要抽出来,他因此紧紧地握住了,她就不反抗了。然后他把手里的钞票塞进她的手掌里,她正要开口推辞,他咬着耳朵说“这是我借给你的---不要紧的---我借给你的。”

    这是杜洛埃第一次救济贫窘的嘉莉时的描写。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可爱年轻诚挚的推销员,即使这个推销员偶尔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但这并不妨碍他真是那么可爱,可爱到他的情人嘉莉被他的好朋友赫斯渥偷走了他却还蒙在鼓里。

    “在嘉莉心上,歌声和灯光在华丽的服装,炫耀的姿态,闪光的钻戒上投射下一种灵光。这使物质世界的表面上增加了不可言喻的魅力。”

    嘉莉并不爱杜洛埃,即使他们同居,这就好象嘉莉其实也并不爱赫斯渥一样,她只是被那些强势过她,衣着华丽的人群吸引而已。一旦某天,这种引力消失了,她的感觉和爱就不复存在了,只会剩下一个极其冷漠的嘉莉。这好象她面对被遭背叛的杜洛埃毫无留恋一样,这样的性格特征在后来她在纽约决绝抛弃赫斯渥,单干的时候一样,燃烧在她心头的永远是自己,她爱自己永远胜过爱别人,她追逐的从始至终都是物质的丰盛和身份的矜贵,尽管作家尽力让嘉莉在追逐其的过程中表现出并没有一般女人的庸俗与粗糙,她相反让人觉得可爱无比,连她最后的冷漠无情都是可爱的,这是她的喜剧,但是是赫斯渥的悲剧。

    赫斯渥的牺牲成就了嘉莉,嘉莉致使赫斯渥一步一步滑翔了坠毁的深渊。

    而杜洛埃和嘉莉不可能成为一对的原因在于杜洛埃出场的身份不如赫斯渥来的高,他只是一个小小任人差遣的推销员,而赫斯渥是个可以打入上流阶层的酒店职业经理人。

    实际上杜洛埃最后混的要比赫斯渥好太多太多,别忘了这是一个油嘴滑舌,头脑转的比车轮还快的主,他总是可以想方设法地搞到钱,以至于他倒还拥有了20万的资产。

    从杜洛埃退出这场三人感情之战之后,作家并几乎没有花任何笔墨再去写这个小推销员了。重点放在赫斯渥和嘉莉身上。杜洛埃的出现不过是为了更剧烈地烘托出赫斯渥涅磐似的毁灭。

    在杜洛埃眼里,赫斯渥到死都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情敌。好在他这个人身上天生散发着的乐观气息让他并不是太看重这些,没有嘉莉的生活他照样过的有滋有味。

    在嘉莉成名之后他还是渴求着她会与他重归于好,嘉莉并没有答应杜洛埃的请求,只当他是一个沾花惹柳的登徒子,她也并不愿意和剧团那些青年男子或那些众多的追求者同玩,她心底隐约还是记得赫斯渥的。

    那时的嘉莉相对从前的她已经算是富有,但是拥有钱财之后她却找不到花的出口,那是因为她丧失了爱。没有爱有再多的钱也是没有用的,这和有爱没有钱的现实观点显然是对立统一的,只有爱与钱一起达到和谐的时候生活才不会产生矛盾。

    德莱塞在小说中有一段对婚姻关系的描写非常经典“在终于使他们成婚的谈情说爱时期中,主要的因素是交织在一起的情欲和个人利益。等情欲得到满足了,她们就被婚后人们所共有的种种利益结合在一起,共同过着日子。因为他们有钱过舒适的生活,而且有积蓄,就没有任何不满的理由。两人都觉得前途有些希望,多年来他们的关系是和谐的,虽然并不热烈。”

    这是对赫斯渥与太太婚姻关系的描写,这段话也暗示着他和嘉莉热烈结合后一旦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来支撑彼此爱的城堡,他们的感情可能会走进一个不和谐,充满了争吵与冷战的胡同。只有激情的爱情是可悲的,赫斯渥是全文中最可悲的不幸者。他一次次被生活打倒,终于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在他望着报纸上成名的嘉莉时他知道他曾经梦寐以求的爱情已经离他渐行渐远,他成为了现实生活的傀儡。没有钱的日子,拿什么谈爱情?

    在赫斯渥的目光第一次碰撞到嘉莉那天真烂漫的眼神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多年来已经干涸,几乎贫瘠的土壤里的枯萎了的感情,刹那间又开了花。

    赫斯渥的独特之处在于并非随便一个年轻女子都可以让他心猿意马,他只要嘉莉这样的。对于那泛滥成片,投怀送抱的年轻姑娘,他有的更多的是锐利、挑逗的眼神,而没有丝毫的敬重和崇畏。可是嘉莉不一样,嘉莉不同于天下普遍的娘们,她的眼光里点滴都没有一个做人情妇的女人的深谋远虑,正是这样的单纯与天真,它们温柔地敲醒了赫斯渥那扇沉睡的心灵之门。

    嘉莉天赋里的优越在于她对外界充满了惊奇和欲望,而不是贪婪与不折手段。我想,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一个天真的小姑娘面前有所设防的。

    赫斯渥瞄准嘉莉之后,就决心要把她搞到手,可是中间横着一个杜洛埃怎么办。赫斯渥太了解他的这个好朋友杜洛埃了,这不过是一个寄身轻浮天空而永远不肯落实到严肃感情世界中的家伙。所以,杜洛埃对他来说并不是难题,他要攻克的第一关应是嘉莉。

    他费劲伎俩,在嘉莉面前尽情表演,以至于到后来他以为自己的表演成了真的一样,他都为自己对嘉莉诚挚的爱感到哀怜起来。

    “他的感情和声音都染上了那种似乎是压抑和悲伧的色彩。”

    “他有一种本领,能擗开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客观地大量自己----他有本事能在他的生活构成中看到他要看的东西。现在,他说话的声音就带着因情绪紧张而产生的特殊颤动。这一点击中了他女伴的心弦。”

    就这样,嘉莉沦陷在赫斯渥为她编织的一张含着温柔与怜悯,爱情与冲动的大网中。她终于被感动,她的心飞向了爱情甜美的高潮之中。

    对于赫斯渥这样一个胆敢挑战道德与传统的勇士,我们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幸而有法律这道樊篱圈定了他这类人的行动范围,否则还不知他还可以敢做出什么惊骇之事来。

    “一个深明世故的人,会考虑到他感情的各个方面,自以为能掌握他的情欲的一切目的,能加以引导,主宰并毁灭,但他还是处在这种思想的牵引和控制之中。”

    为了亲近嘉丽这个柔顺芬芳的小天使,他要远离家庭的负累,远离他的黄脸婆,远离那嘈杂的世声,他要与太太离婚,带着他的小洛丽私奔。

    他不愿意再沉坠在那失去了美,只剩下一副尘污模样的感情里面。最终,他真的成了那只扑火炽烈燃烧的飞蛾。我为这个殉道式的人物感到心痛。

    在谈到后来嘉丽的发展时,我们有必要要记住她曾经在芝加哥的一个小剧院演过罗拉的角色,那个与她同样有着反叛特征的年轻女子。

    那个沸腾着成就者的杂语声,涌动着华丽衣服的簌簌声,充斥着善意的客套话的剧院成了后来嘉莉奔向新生活想到的唯一的谋生出路,她的出路就是剧院。

    除了演戏,她还会干什么?然而刚开始,她根本连戏都演不好。小剧院的一次小小的成功成为了她流离失所时鼓足勇气向社会谋求职位的本钱。除了工厂女工,那便是她唯一的工作经验了,尽管它显得多么地令人发笑。

    嘉莉所遭受的贫穷和珍妮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她起初有了杜洛埃,后来又有了赫斯渥,再后来有了好姐妹萝拉,显然她的命中注定出贵人,替她解困排忧令她劫处逢生。

    嘉莉是年轻美好的,在她第一次在舞台上获得成功的时候她就飘然起来,她觉得她对赫斯渥的爱不再是仰望,而是俯视,她以为她可以和他同起同坐了,这实在是她一味的想当然。

    在她真正经济独立之前,赫斯渥永远高她一等,在这以前,她一直都是赫斯渥膝下的俘虏。

    在赫斯渥将他和嘉莉的私情在杜洛埃面前捅破的时候,他没有觉得难堪和愧疚,有的只是一种可以光明正大霸占嘉丽的自豪感。

    在她知道赫斯渥婚后并且借杜洛埃受伤之名将自己骗出来带着她私奔到蒙特利尔后,她有的更多是反抗和愤怒。“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我。”当她对已婚的赫斯渥一语击中要害时,我们看到了一个独立自主,尊严至上的可人儿。但她的矜傲在漂亮大胆的赫斯渥面前是短暂且渺小的“她的抗拒在他强烈的情潮里溶化了好几分。”直到赫斯渥答应娶她她才罢休,这是多么温婉又不显山显水的手段。

    他们私奔了,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烂漫的事情了!

    在他们双双出走的过程中,我们还要提到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赫斯渥太太。这是一个对着赫斯渥出轨象野兽嗅到远处潜伏着危险一般灵敏的角色。

    我欣赏这个诙谐女巫的豁然与大度,赫斯渥太太知道丈夫出轨后,态度坚硬地要离婚,因为按着往常的离婚手续,她可以怡然自得地得到了一大笔财产。对于一个不懂得爱她的男人她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个时候赫斯渥才记起他的资产署名全是赫斯渥太太。如果离婚了,他将一无所有,但又阻止不了心中对嘉莉的狂爱,没有了一定的财物和实力的生活令他心虚起来,这促使他后来不得不无意偷窃了公司保险柜中的一万多块钱,这数额不大不小的金钱完全改写了他后来的命运,他甚至要出逃到纽约还要接受私人侦探的骚扰和威胁。木已成舟,盗窃使得事情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嘉莉正陷入一个新的困境之中,而她还是毫无知觉,她那天真可爱的气息象一股不可或少的气流穿荡在全文中。

    而我所敬仰的崇拜者赫斯渥此时可管不了嘉莉的天真,他有的更多是惆怅,对盗窃之罪的惆怅,对离家的惆怅,(这是他当初一直想要的结果)对金钱缺乏的惆怅,对欲望大都市纽约陌生无法融入其间的惆怅,对上流社会膜拜的惆怅,对嘉莉尖锐充满了花香、绸衣香、酒香欲望的惆怅。

    “在这里过上一天,恰象一滴化学试剂,会影响,会改变心里的观点,目的,欲望的色彩,使它从此染上这一色彩。这一天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心灵就象鸦片对于一个没有烟瘾的体格一般。人们会产生一种欲望,倘使想满足它,就必然会导致梦想和死亡。”

    这段赫斯渥式的深思直接道出了全文实质:嘉莉妹妹是一部表现欲望之战的文学作品。场景不管从芝加哥切换到蒙特利尔,还是从蒙特利尔切换到纽约,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欲望的征战。对女人的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利的欲望,对立足上流社会的欲望。

    赫斯渥在第一次涉足纽约时心底就生起庞大的惶惑,生活仿佛一张惶惑的笼子要将他罩进去,而惶惑的根本是欲望沟壑难填。当他抵达赤贫边缘的时候,他竟放不下自己的尊严去寻找工作,他以为自己还是汉南—霍格酒店的经理人。他放不下的骄傲令他一度沉浸在梦幻之中,度日如年地手捧报纸在摇椅上摇啊摇,将岁月虚度过去,而嘉莉亦没了往日情人的可喜。

    “他认为这实在是个令人敬畏的地方,因为这里集中了他最最尊重的事物——财富、地位、名声。”

    纽约的豪华与奢侈让寒酸的他相形见绌。

    在他与嘉莉换名为惠勒夫妇的那段时间,他们着实过了一段充盈的日子,物质的满足令他们并没察觉到生活的艰辛在后头。

    在赫斯渥暗示嘉莉要节约用钱的时候,嘉莉心中对他有了新的想法,认为他不再大方,不再富有,不再给她所需要的一切。要是没有伟大的爱情,柴米油盐的计较总有一天会成为分歧的导火线。德莱塞说过“在赫斯渥和嘉莉之间并无伟大的爱情。甚至明智的相互了解也说不上。”他们有的依然是激情,但是我更愿意相信赫斯渥是爱嘉莉的,只不过再怎么轰烈的爱都抵挡不过时间的冲击。

    “他一开始就以为,这样一套可爱的小公寓和一个讨人欢喜的年轻太太可以抵偿命运给他的任何卑劣的打击。他一处于这种境地,就忘记了过去的地位和习惯,自以为跳出了过去的圈子。光景反而更好了。甚至随着时光的流逝,物换星移,到了日用开支难以从容应付的时候,他还以为只要能保住嘉莉,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赫斯渥可以为了爱嘉莉改变自己从前的养尊处优,可以为她试着去改变自然而然的习惯,可是我们又都知道,习惯真是说改就改的吗?他以为得到了嘉莉就得到了一切。我认为德莱塞对赫斯渥的描写这一点太不符合一个他身为职业经理人的精明了。

    再精明的人在爱情面前都会发昏了!亦正是他旗帜鲜明的爱情观让我对赫斯渥的可爱及散发在他身上那股不被拘泥的人性美和自我牺牲的力量更加钦佩。

    他为爱情付出了一切,包括了他的生命!赫斯渥的形象是圣洁且光辉的!

    而嘉莉不爱赫斯渥倒是真的,对赫斯渥后来同其他女人眉来眼去,逛烟花窝嘉莉甚至从来就不嫉妒。

    根本不爱,何来嫉妒。这两个人就象两条曲线,走着走着,走到了共同的交点,才有了交集,或许是出于孤独,或许是出于渴求温暖和激情。嘉莉身体里那股随波逐流,动荡不安的气质为她日后抛弃赫斯渥埋下了伏笔。

    第35章是一篇恢弘巨制关于欲望场景的描写,这更能体现嘉莉妹妹真正是一部描写欲望膨胀的小说。当嘉莉的心在华丽漂亮的衣服、耀眼的彩色纽扣、金银小饰物、高楼大厦、明灯香水中沉沦的时候,她的欲望达到了极限,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实际上,她最后也得到了比这些要富裕的多的生活,可是她并没有因此变得十分快乐。

    “穿过希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雾,她开始看清了。啊,这无数的希望和怜惜---无数的忧伤和苦痛。她摇晃着,而且开始看清了。”

    嘉荔和赫斯渥共有的一个动作描写,那就是摇晃,他们在物欲中摇晃,在情欲中摇晃,在生命的彼岸摇晃。摇晃是一个悠然无谓随遇而安的态度,他们的确也做到了此种态度。每一次等到实在拿不出钱买菜的时候才要想到去工作,每一次等到债主追上门的时候才会觉得难堪。

    在嘉莉摇晃的欲望之梦中有一个青年似曾点亮了她的心火,让她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有钱才是幸福的。这个青年就是艾姆斯——一个有抱负的年轻大学生。当这样一个有高度深度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嘉莉面前的时候她不禁为之动情。“他身上或者他所处的世界中有某种东西使她很感兴趣。”这种东西其实就是艾姆斯对欲望超脱的见解。德莱塞在文中插播进这样一个配角,无疑是为文章抹煞一些过于浓重的欲望气息,他的出现为全文增添了一些清新。他是超出于欲望之上的美国新青年。

    赫斯渥的气质是矛盾而惹人怜爱的,他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一座欲望的禁城,每一个欲望爆棚者想方设法冲进这座城去,去获得锦衣华服,去获得高贵的地位和名利,去追赶那个不可及富丽堂皇的上流世界。没有人冲进去了还想出来的,他们在城里醉生梦死,荒淫无度。而这座城的里外涌动着的都是鲜活的人。他站在城外思考这个问题“他活着得到了什么?追求什么?失去了什么?“所有的回答都包含在“欲望”二字里面。在优尊卑劣的现实面前,身处城外的他卑微的象一只蝼蚁。

    “他所抛弃的那个世界的重要性也慢而又慢地清楚起来。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并不觉得其间如何美妙。仿佛每个人都很容易进去,有足够的衣衫穿,有充分的钱花,但是他如今被摒逐出外了,这个世界变得离他多远呀。他开始发现那个世界活象是一座禁城。城门口有人守卫着。你就是进不去。在城内的人不屑出来看看你是什么人。他们在城墙里这么快乐,竟忘记了被摒弃在城外的一切人等,而他正在城外。”

    德莱塞写下的这段令人深省的文字让我为之猛震,一百多年来这段关于赫斯渥内心的沉思仍适用于我们时下的每一位在欲望中焚烧的众生。作家一语点破了人生与活着的天机。

    嘉莉在面对贫穷时的不知所措令她逐渐开始反感赫斯渥,她与赫斯渥只能有福同享,而不可以患难与共,她是一个需要人宠爱的小洛丽,需要糖果,需要新衣服,需要化妆品,她太年轻了,年轻到完全有理由躲避人间烟火的点染,她不需要象珍妮一样靡靡老去,中年发福,她的未来是光明的。

    “她还开始回想,当初实际上是他强迫她一起私奔的。”

    “她的光景越是紧迫,这另一种情况就显得越发迷人,现在眼看贫困就要把她完全俘虏,把这另一个世界朝天空中推得老高,就象任何乞丐会伸手求告的上天一般。”

    嘉莉或者当初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会跟赫斯渥私奔。她不是为他的大方和气度着迷吗?她不是抛弃了杜洛埃而投靠赫斯渥吗?很快,感情经不起现实和时间的考验。没有钱的日子,她开始彷徨,象一只没了方向的小鹿,她觉得自己刚从贫穷过度到富裕的生活要结束了,她的美梦好完蛋了!

    她逼着赫斯渥出去找事做,赫斯渥拿着手头最后的积蓄在沃伦街投资酒店做起了生意,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投资失败,沃伦街的生意就此永远收了场。他原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强者,没想到还是在现实面前一点一点羸弱起来。

    投资的失败愈加能预见他们日后窘困的生活,赫斯渥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寻求新的经商机会,生意人的头脑和对生活的信心还没有完全从他身上消退。可是现实残忍到他没有思考的罅隙,他看到自己的前途恶狠狠地冷视着他。

    工作不成的他又遭病患,嘉莉不得不照顾他。她在麻木不仁的现实中已找不到了爱情的感情,爱情是需要以浪漫来铺底的,失去了罗曼帝克和金钱的爱情不能再被称之为爱情。

    “关在鸡埘一般的小房间里,跟一个失业的,闲着无事而又对她漠不关心的人同居吗?她现在只是他的一个女仆而已,别无可言。一切爱情都已死去。没有赞美,只是一般的好脾气而已。他什么都要她做,但是一无报答。”

    嘉莉直到此时还是将自己的身份定位在情人的位置上,而赫斯渥早已将她当成了妻子。宠爱需要在鲜花和掌声中达到高潮,一个贫穷无比的赫斯渥怎么还能够给得起她钻石与爱情。他需要的是一个温婉善良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刁钻淘气的女朋友。她认为她为赫斯渥付出的一切应当是有偿的,从未觉得相濡以沫的爱情是一种义务和责任。嘉莉被塑造成了一个缺乏责任心和担当的跳脱形象。

    找不到工作的赫斯渥好象已经习惯了每天坐吃山空,直到把手头的那点积蓄都花完,嘉莉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去找工作,她把自己的衣食住行全寄托在赫斯渥身上。逐渐她嗅到了赫斯渥身上的无赖态度。这是一个破败的小资产阶级者走投无路安于现状的庸态。

    在嘉莉和赫斯渥发生第一次大的争吵因为邻居万斯太太看到衣着褴褛的赫斯渥,使得嘉莉蒙羞。

    “而你就是这副模样,”嘉莉一反长期的克制说。

    “你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

    嘉莉的语言狠狠地刺伤了赫斯渥的自尊,这使得他的精神和道德观都发生了震动。这个时候赫斯渥出走了,嘉莉害怕起来。

    “她起初稍微有些害怕,怕会不名一文地被抛弃——但并不怕失去他,虽然他可能一去不返。”

    她从来就没曾害怕过某天失去他!尽管作家在文章的最后企图呼唤起嘉莉心中的良知与温情“嘉莉!嘉莉啊!你一直全心全意,所以你一直充满着希望,要知道刚才在他眼睛里的光芒,明天就会融化,分解。明天,这光芒会越走越远,继续引导着,继续诱惑着,知道你没有思想,不再心痛的时候。”

    读到这一段我感受到了德莱塞对这种种穿插在欲望之城中的人们关于道德与人性之美的呼唤,泪水禁不住掉了下来。这是一种多么悲戚的感情。没有人,还需要钱干什么?失去他一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又如何?没有赫斯渥的嘉莉不再是真正的嘉莉。她必须要是一个与赫斯渥荣辱与共的嘉莉才配得上赫斯渥对她的深情。赫斯渥离去了,她再也寻不到了

    潦倒的赫斯渥实在不是往日的他了,只是一个心神不定,受到幻影诱惑的人而已。他在对钱财饥渴的欲望支使下沦落成为了一个赌徒,第一次输掉60块,这是一笔足够维持他和嘉莉好几个月生活的钱;第二次输掉七十五块钱的他已经走火入魔不分日夜地在赌场奋斗了12个小时,最后还是输掉20块。“他差不多只剩最后的一百块钱了。”

    他感觉到灾祸就要临头了,嘉莉不得不出去工作。

    “她过去往往把舞台当作可以进身的门户,从此走进她殷切向往的黄金世界。现在,象在芝加哥一样,舞台成了她苦难中的最后希望。倘使他不能很快找到工作,那必须想些办法。也许她不得不出去,再去单独奋斗。”

    情势越来越紧,赫斯渥已近日暮穷途了,她要不顾体面去演戏。

    “只要一旦进得去,拿到象样的薪水,穿上她喜欢穿的衣服,有钱可花,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这一切将是何等的快乐呀。”

    嘉莉的金钱观和常人一样庸俗,并没有显得她有多与众不同,金钱在她的眼中亦只是玩乐与挥霍而已。当她的脚步踏进百老汇的时候,她的信心爆棚了,在她眼里百老汇是所有伟大和了不起的事业的惊人的集合点,她必须在那里奋斗起属于她自己的事业。

    可惜事实并没有她幻想的那么美妙,她一次次求职都招拒,直到接到卡西诺戏院的通知去做一个没有地位的群舞演员。在这之前嘉莉幻想的是一举成名,成为众星捧月耀眼的舞台明星,现状只能让她做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当嘉莉漂流出他的生活的时候,他凭着几乎不可理解的冷漠之感,甘心得过且过地垂头丧气,正如他愿意得过且过地看着机会消逝一样。可是,他不由得不依依不舍,以温和,使人生气却是徒劳无益的方式表示反对——然而,这种方式只能逐渐扩大他们之间的裂痕。”

    嘉莉在一个毫无生机和兴趣可言的老人面前逃脱了,她早已经腻了!她心底萌生了一个幻想的爱情对象——艾姆斯。

    “她又想起了这个人。这是个强烈而清晰的幻象。她现在可以看见她的漂亮的额角,他的一头黑发和坚挺的鼻子。他喜欢看的书比她看的更好,他喜欢的人比她所结交的更高明,他的理想在她的心理燃烧着。”

    艾姆斯年轻气盛和赫斯渥衰至靡靡的强烈对比让嘉莉的情欲和念想在无边滋长,它越来越坚定自己要离开赫斯渥。

    “他坐在那里摇着,摇着,看着报,沉溺于自己悲哀的命运之中。十月过去了,随后是十一月。他还没有察觉,就已经到了严冬,他还是坐在这里。”

    他无动于衷地享受着嘉莉那微薄的一周十二块钱的薪水,精神上的冷漠是如此地可怕。

    “所以,一个人无忧无虑,丰衣足食地生活到中年,就会忘记谋生和工作的技能。技能和才智都萎缩了”

    德莱塞在警惕那些寻欢作乐坐享其成的人们不要等到丧失技能才觉得后悔。赫斯渥好不容易出去谋活到了一份职业——电车司机。这在当时工人大罢工和失业率猛增的历史背景下,赫斯渥所从事的这份职业几乎是存心和劳动人民作对,但为了生计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要有一口饭吃他什么都忍了。

    “这里出现了一些赫斯渥昔日的气质——丁点儿过去那种精明,愉快的富有力量的影子。”

    在寒冷的冬天穿着单薄的衣裳冻的瑟瑟发抖顶着工人的压力和群众的围袭在各个街道开着电车,被打被骂,他仿佛全部麻木了,直到一天受伤流血了,他实在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他对死亡是惧怕的。

    而嘉莉在结识女朋友萝拉之后完全抛却了赫斯渥,她想要和萝拉过另外的一种新生活,最关键的是她不需要再负担赫斯渥这样一个废人的费用。

    “他放下信来,静悄悄地向四周一望。他现在知道少掉了什么啦。这是那只作为摆设的小钟,这是她的东西。它从壁炉架上失踪了。他走进前房——他的卧室,会客室,一路点上煤气灯。五都橱上,那些银制的小摆设和盘子不见了。桌面上拿带掉了花边台布。他打开衣橱——她的衣服都不见了。他开打抽屉——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她的箱子也不在老地方了。”

    嘉莉已将自己完全抽离出了他的生活。嘉莉的出走加剧了赫斯渥更快走向了毁灭的速度。倘若她不出走,那么她就要一辈子和赫斯渥呆在一起,直到他老死。嘉莉的出走是我想到的结果,这是她大胆反叛的方式也是她冷漠没心没肺的真实写照。尽管德莱塞在描写这段的时候语气轻松的好象让人不觉得有什么,一种淡漠直击读者的心脏——赫斯渥被真正意义上的抛弃了。纽约不再是他们共同的城市,而是一座贫瘠的孤城。

    “他曾经在这里度过许多温暖的日子,现在已成为陈迹。某种寒冷彻骨的东西面对着他。他颓然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托住下巴,没了思绪,只有感觉摄住了他的心灵。”

    通过作家的文字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了悲伤的力量,感受到了赫斯渥心中的无望,他好象被抛弃的珍妮一样惹人心疼。我想,令他寒冷彻骨的更多是人情的淡漠,曾经他以为他有了嘉莉就有了固若金汤爱情的堡垒,最终还是在现实面前妥协了下来,被现实摧毁到灰飞湮灭。这一生,谁是他的江湖?他那贪图虚荣,骄傲暴戾的儿女;他那嫉妒心重,冷漠无情的妻子;他那远走高飞,被宠为掌上明珠的嘉莉?都不是!世界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德莱塞的人生观可能是饱含着孤独意味的,他彻底地是一个宿命论者是一个思想孤独的写作者。他在谈到季节对命运影响的时候,他刻意安排赫斯渥死在大雪纷飞的冬天。

    冬天是一个肃飒令作家绝望的季节。

    在病痛躯体的拖累下,年迈的赫斯渥已无法获得工作,他只好跟一群游荡在纽约这座华丽之城所有的失业者和难民一样靠乞讨和救济生活。而嘉莉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孜孜进取的努力终于成为了舞台上夺目的新星----马登达小姐。嘉莉开始出现在报纸上,开始在各地巡回演出,不再是一个跑龙套的小角,她受到了今非昔比的宠待。嘉莉已和赫斯渥不再处于同一个世界,她已经冲进了那个铺满鲜花,灯光,马车和装饰的禁城,而他却还留在禁城外面这个冷酷,凄惨的地方。嘉莉仿佛成了他以前结识的那种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一样。

    在嘉莉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沦为乞丐的他并没有想过要去打扰她的生活。

    “这是一个被压弯,玷污,但是还没有被压碎的自尊心下的凄苦的决定。”赫斯渥直到死都守着自己卑微的尊严,让尊严成为了他自己唯一殉葬的礼物。

    在他连乞讨都成问题的时候他去找过嘉莉两次,第一次嘉莉惊诧地望着褴褛至此的赫斯渥,给了几块钱他,象打发一个叫花子那样。

    她丝毫没有想过赫斯渥已经完全丧失了工作能力和活命的粮食。他真的成为了一个衣不蔽体,饥不果腹的乞讨者。她对此更多的是茫然,她没有想过他离开她会潦倒如此田地,就好象她没有想过他会死一样。

    第二次他实在饿的不行去百老汇找嘉莉的时候,他心里总想着“她应该不会不帮我吧?”命运不济,他始终没有碰上嘉莉一面。“他失望地转身又踏上百老汇路,踩着雪水朝前走,沿路求乞,哭泣,迷失了思路,想起这个就忘记了那个,这是脑力衰退,思想不连贯的人所常有的现象。”

    这段文字描写让我们看到了风烛残年的赫斯渥,他似是快要结束了,他似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而嘉莉却正和小姐妹萝拉坐在高级宾馆里享受着令她惬意的生活。

    对生活不再抱任何希望的赫斯渥将自身完全躲在仁慈的夜里,他懒洋洋地脱去衣服,脱下帽子,脱下鞋子,以坦然地姿态面对死亡,死亡和饥寒比起来不再算什么,他实在忍受不了彻骨的寒冷与绞杀人的饥饿,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他在自杀的片刻迟疑了一小会,思索着他此生还有没有令他放不下的人和事,并没有,连嘉莉都抛弃他了。

    曾经嘉莉是他全部的梦想,嘉莉走了,他的一切都变的没有了意义。他打开煤气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什么用呢,”这一句呓语般的短句彰显了他的灰心与绝望。他活着有什么用的,他死了对其他人也没有什么用,他的嘉莉又有什么用呢?他好象成了一个对任何人都无关轻重的人,他的死象一只虫豸那般,他终究还是被抵挡在欲望这座禁城之外,尽管我们都知道他更多是因自身已经丧失了追赶欲望的能力,否则他还是要跳起来搏一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