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能后退

洪山诗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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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样拼,孙总,不歇一下,对健康不太好吧?”冬子担心,像这样的衰老速度,估计健康要受影响。想到自己的父亲,冬子总有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所以,我要管理自己的身体,坚持煅练,尽量不加班。就像昨天喝酒,这种情况当然很快乐,但次数不能频繁。应该说,平时的工作节奏,也算是按部就班。”

    他停了停脚步,向四周看了看,自己笑了一下。“我不能后退啊,所有人都看着我的。不光是公司,就是我的父母,她的家庭,都看着我的。我要停下了,两个家庭前进的步伐都得停下了,那就对不起他们了。”

    冬子觉得很奇怪,他们的两个家庭,已经很好了,孙总打拼出这一份成功出来,已经足够回报他们了,怎么还还满足呢?

    “当年我父母,为了我读书,到处借钱赖账,那长年累月的无数屈辱,我今天只能以给他们希望,来回报他们。我岳父岳母当年是反对她跟我在一起的,说跟着凤凰男,只有吃亏的份,所以,我要为她的选择正名。”

    所谓凤凰男,其实是指贫寒家庭中成长出来的有本事的孩子,他们虽然通过奋斗,过上了精英阶层的生活,但原生家庭是他们巨大的拖累。父母完全要他们负责,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女,也要他来安排,这种负担,将是一生的,所以凤凰飞出了穷窝窝,但贫穷就像是影子,永远摆脱不了它的影响。

    比如一个凤凰男,一个月挣十万,但至少有五万,是为老家人挣的。一个月三十天,至少有十五天要接到老家人打来的求助电话。你找一个对象,从金钱到精力的一半,都分给了其他人,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更何况,作为一个女人,你本来优秀,为什么要找这样有拖累的人?

    “她也是硕士毕业,进了好企业,有个好收入,父母在城里也是小康,她是从来不会为生计发愁的。从老一辈人的观念,门当户对,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观念的匹配与生活方式的融洽,这些,我都做不到,所以,我老婆当年选择我,是冒了巨大风险的赌博,我要对得起她的感情。”

    当一个女人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时,那一种爱情或者说信任,就是巨大的力量。

    “这只是从生活上来说,我不能退。从工作上来说,我更不能退。目前,搞新工艺新产品的,就是我在负总责,竞争对象如此凶猛,挖人都挖到我本人身上了,我如果不拿出成果,怎么对得起公司的信任?”

    其实,对方挖人,把孙总原来的助手都挖走了,现在还在打官司,火就烧到家门口了,可见竞争之残酷。但是,冬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手已经挖到孙总本人了。

    “猎头公司,好几家,都找过我,我拒绝了。最后,对方老总亲自找我,我还是拒绝了。为什么?毕竟,当年我刚入公司时,公司就敢于把股份给我,敢于把重担给我。一个读书出来,完全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人,别人这份信任,也是在赌博。”

    关于猎头公司,就是专门帮公司挖人的,到处寻找那些最优秀的职场人士。冬子过去听小袁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成为猎头公司的客户对象,那么,你就有了职业自由。

    一般而言,猎头公司开出的待遇,肯定比原来公司的高,所以,挖你走,对于你本人来说,也算一种上升渠道。你被当作人才,被人盯上,这其实证明你还有用。

    一般人是找工作,而人才,是工作找你。一般人是被老板炒,而成了猎头公司的对象后,你可以随时炒老板。这,就是人才与人口的区别。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完全平等,你能够挣得的价值,在市场上,都有标价。这个世界又是平等的,只要你有价值,就总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冬子问到:“你这次实验,如果成功了,最后形成产品效益,那专利,是你本人的呢?还是公司的?”

    “当然是公司的。因为我是按公司分配的任务进行研究的,更何况,整个研究成功,需要公司其它部门的大力配合。比如研究小组,比如生产试制车间。况且,试验的经费是公司的,包括你在西安帮我付账的内容,都是公司出钱。我是公司的全职员工,我的贡献就是公司的成果。”

    “除了给公司带来利益外,你本人,有什么好处呢?”

    “当然,这个专利发明人上,有我的名字。况且,干我们这一行当的人,彼此出了什么成果,大家都清楚。我主导了这个产品,在专业领域的名声,就有了直接的证明。我过去在大学坐的十年冷板凳,没有白坐。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我证明了专业能力,到哪个公司,待遇与地位,都不会差。”

    这个道理,冬子明白。就像一个厨师,有了一个金牌菜,在哪个饭店,都会受到欢迎。

    “也不用那么拼吧,你得劳逸结合。”

    “这不就是吗?我们在城墙之上,吹着清风,俯看街道,听着秦腔,这不就是放松与休息吗?休息并不只是睡觉,其实休息更多的是,换脑筋。”

    “什么意思呢?”

    “比如打仗的陈老总,在繁忙之余下围棋,都是脑力活动,但激发的区域不如,所以叫换脑筋。我跟你谈自己的人生,与整理数据不同,也叫换脑筋。昨天晚上那一帮子企图写的科技人员,也叫换脑筋。其实,就是从专业领域里出来,让大脑干些不同的事情,既是放松,也是锻炼。凡属降维,必定轻松。”

    现在,冬子算是明白了。昨天从中午吃到晚上,那一帮子平时严谨的科技人员,在为一个想象中的穿越,大呼小叫,拿它当下酒菜,原来是把数学思维降维为逻辑思维,他们在篮球场上的大呼小叫,是把逻辑思维降维为身体本能,这种思维运动的降维手法,就叫轻松。这种由大脑运动,变为身体运动的办法,也叫降维,那就算是发泄了。

    “降维这个词,这样理解,我还很少听说过。”冬子笑到:“对于你来说,对付我这样的,算是可以降维打击吧?”

    “哈哈,不对,因为我们之间不是对手。相反低维是高维的基础,这就像没有好的身体,就不容易完成高维的事业,当然,我得承认,有个别天赋异禀的家伙,是些例外。”

    好的精力和身体,当然是成就带来的关键。冬子熟读三国,知道诸葛亮七出祁山,功业未成,皆因为身体不好。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

    “比如,写时间简史,描述宇宙黑洞的霍金,他就是个只有思维,连说话都困难的家伙。再比如,长期受疾病折磨的当代作家史铁生。这些人是天才,我不敢奢望。我只是一个平凡人,只有靠集中全部精力向一个地方发力,才有可能钻破纸堆。”

    这就比较哲学了,对霍金,如雷贯耳。但对史铁生,冬子并不熟悉。孙总简要介绍了这个作家,好像他受他的激励比较大。尤其是他关于插队时的遥远的清平湾,勾起了他农村生活的共鸣,因为,他的老家,就在那个地方。还有就是关于地坛的一篇文章,探索生与死的界限。

    “他告诉我,生命是流动的,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你就是什么。如果你对世界毫无影响,那么,你就只是一片落叶,如同秋风中的过客。”

    这又变得情绪化,孙总在说到这些时,神情严肃而忧郁,目光沧桑。一个理工男,却长着一幅作家的表情,让冬子费解。这样一个成功人士,他在忧郁什么呢?看样子,他不是矫情,是认真的。

    “孙总,假如,你这次产品成功了,是不是得休息一阵子?”

    “休息是要休息的,只不过是另一种劳动。我这种人,要闲下来,还不自在,我就是个辛苦命。带家人旅游一下,关心一下孩子的功课,回老家拜访一下过去的亲戚和帮助过我的人,这都是应该的。但时间不可能太长,大概可以休息个把月吧?”

    “这么短?”

    “产品出来了,要试制啊?试制出样品,要鉴定啊?鉴定合格后,要量产啊?量产出来后,要销售,看市场反应啊?然后再是调整改善与定型,这些事,没得个年把两年,搞得完?”

    “你怎么像赶马车一样,总有一种鞭打催跑的意思呢?”冬子下意识里,还是希望孙总这种人,努力后,有一阵子人生惬意的回报。如果人生总在拼搏中,那该多么累啊。

    “我以此为乐,小陈,你不知道,当你的设想变为现实时,如同你诞生了一个孩子,总希望它受到人们的赞扬。况且,这一批次产品出来后,我得准备下一次研发了。”

    这就比较麻烦了,像是上了战车,停不下来。冬子问到:“下次研发,为什么呢?”

    “你在跑,别人也在跑啊。你出来一个产品,人家仿制不了,就想超越你,你的产品就成了别人超越的目标。我必须牢牢地把制高点掌握在自己手里。况且,以今天的科技发展速度,别人超过我的成果,最多两三年时间,我这还是说专业内的,专业外的突然袭击,更是防不胜防。”

    商场如战场,但专业外的袭击,是什么意思呢?对此,孙总解释到:“专业内的发展趋势,我还有些底气。但专业外的降维打击,我就无法承受。跟你说个笑话,如果我要休息,不干这行了,恐怕就是遇到专业外的降维打击了,因为这种打击,会让我们翻不了身。”

    冬子吓了一跳,怎么还有这种事情?

    “不管我们是搞瓷砖还是卫浴,说到底,都是个材料问题。陶瓷材料的进化,过去,都是物理与化学专业的结合。”

    冬子大致算是个明白人,毕竟跟销售在一起时间久了,对这方面还是有些理解的。“比如窑温属于物理,而加入微量元素在高温下反应,就是化学,对吗?”

    “对。但是,今天,人们研究材料,主要是在特殊领域,人家早就突破了这种限制,进入基本粒子的领域了。总有一天,我们会见到,有些特别的,以前想象不到的材料。比如而高温到五千度而不膨胀的,比如硬度超过金刚石数百倍的,比如柔韧性比钢丝超过数百倍的,这些材料,以前的自然界不存在,化学反应也出不来,但它们终将面世。”

    “那是怎么出来的呢?”

    “深入原子内部,对基本粒子重新排列组合,产生出新的材料。比如纳米材料,就是把分子重新排列后的产物。”

    冬子不太明白什么叫分子原子的排列,但他知道,过去中学老师说过,石墨很软,金刚石很硬,它们都是碳原子组成,只不过组成的结构不同,所以,硬度发生了天壤之别。

    “这都是科幻上的事情,没那么快吧?”

    “科幻?我在西工大那实验室,就已经看到年轻的研究生们,在做这些课题了。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他们成长起来后,世界材料革命,终将淘汰我们这一批人。”

    冬子突然意识到,孙总所说生命的意义了。对于孙总来说,所有的探索与进取,只不过是踩在前人的知识积累之上,取得新的进展。而自己努力后的进展,只不过为后人,当好了一块更为坚固的铺路石。

    冬子觉得,照这样说下去,所有搞科学的人,都是人类进步链条上的一个台阶,而人类的探索,没有终点。任何再伟大的成果,都将被超越,更何况,只是瓷砖这样的商品。

    “孙总,昨天在一起的那些专家,他们应该都算是成功者了吧?”

    “算也不算。如果你把成功理解为,挣了点钱,有了点成果,甚至稍微有些社会影响力,那算。但如果对自己在专业上满意度来说,自己都不满意。”

    孙总介绍了几个专家目前的成果。那个铁路专家,参与青藏铁路建设,那样浩大的工程中,解决了冻土建铁路的问题,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当然算是骄傲。在伟大的事业中有自己的一分力量,就像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痕迹。但是,在理论突破上,他却对自己的不太满意的,因为,学术进步是没有止境的,在专业上,还有比他更为能干的人。

    那个火药专家,是某个著名项目团队的骨干之一,与南理工合作,把炸药的效率提高了15%以上。南理工研究出来了,但要如何得到正确的使用,这也是个问题。他成功地把这种火药运用到炮弹上,为中国建造的超级大炮,作出了贡献。

    “什么叫超级大炮?”

    “这是我们玩笑的说法,其实就是远火,远程火力打击的意思。一般来说,传统的加农炮打十几公里,后来的火箭弹可以打几十公里。但我们这种大炮,可以打两百公里,甚至三百多公里,算不算超级?”

    三百多公里,这是一个恐怖的数据。也就是说,在宜昌架上炮,就直接可以覆盖武汉了。

    “导弹不是打得还远些吗?为什么要研究这种炮?”

    “你有所不知。导弹的价格,至少是炮弹的十倍以上,这个费效比,一般国家能够承受得起?我举例,当然也是听他说的。一枚打三百公里的导弹,一般要上百万一发,而炮弹,同样的爆炸毁伤效果,只需要十来万就够了。你算算?”

    打仗就是打钱啊,冬子想,枪炮一响、黄金万两,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他还讲了其他几个专家的成果,冬子觉得,这样一批三四十岁的人,居然做了这么大的事情,确实让人肃然起敬。他们还不满足,他们在追求什么呢?

    “孙总,按理说,里面有几个大学老师,他们只要上好课就行了,不必像你们这些搞研发的,那么拼吧?”

    孙总瞪大了双眼,看着冬子。“你当我们是美国啊?教书的只负责教书,研究只负责研究。况且,美国优秀的老师,也同时要搞研究,更何况我们呢?”

    “搞理工的老师,必须担负研究课题,这不仅是上级的任务,也是价值追求。当然,有课题就是补贴,但这些补贴,大多是辛苦钱,要拿巨大的精力来换的。即使没有这些钱,有的人甚至自己倒贴钱,也还是要搞研究的。因为搞科学的人,对真理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冬子听过网上一段故事。说有几个诺贝尔将获得者到中国与大学生见面,当有人提出,一个科学家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时,说了一堆因素。比如天分、勤奋、坚持、好奇心、想象力等。

    但这些科学家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一个答案:“好奇心。”这就是追求真理的强大兴趣与动力,让他们快乐在这种极度深的思考之中。也许,对于学霸来说,解题本身,就有它的快乐吧。

    孙总看了看时间,决定回去,然后到实验室去工作了。下城墙的时候,孙总对冬子说:“今天我原计划是上午实验了,为了别的人,我让出了时间。”

    “你这么拼命,还舍得让时间出来?我们公司给的钱,足够你租用吧?”

    “不是钱的问题,人家要用给人家用。毕竟,他们才是干大事的人。”

    “什么事呢?”

    “某军用飞机的某个材料的实验,也是陶瓷的,应该是耐温材料试验。他们本来要排在下午进行的,但我考虑,人家更重要,我们这种以商业为目的的,就让路吧。毕竟,我们只考虑挣钱的问题,人家考虑的,是保我们的命。命都没了,钱有意义?”

    想不到孙总还有些家国情怀。年轻的男人,总对军事有些好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孙总,他们的时间很紧吗?”

    “时不我待,越快越好。我们这一代人,我算是不聪明的。最优秀的人才,就应该为国家做些大事情。我自己让出点时间出来,没什么。更何况,他们在帮我圆梦呢。”

    “什么梦?”冬子知道,让两家人过得好,应该就是他的梦想吧,这与军队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读书的时候,我是农民,没能力出国。但是,我的同学们,最聪明的最厉害的人,都得出国留学。为什么?因为人家发展得早,人家是师傅。当时,我就有一个梦想,总有一天,要让国外的理工科的优秀人才,到中国来留学,来学我们。本来,这个梦想,我们以为很遥远,但今天,却看到了希望,有可能,在我们这一代还在世的时候,就看得见。”

    “有这么快吗?”

    “大家都在跑,怎么不快?我们就像是农民,刚允许在世界上打临工,还不是正式工人,为什么?没技术。而今天,我们不仅要做技术工人,甚至,我们还想开公司,当老板。人家愿意?所以,总是找我们的麻烦。怎么办?只有自己争气,努力赶上。也许,到我孙子那一代,根本就用不着出国留学了,在国内,也可以享受世界一流教育。”

    想到这里,冬子突然问到:“你说的都是高精尖的东西,那基础教育呢?”

    “更为重要。想想我自己,如果中小学老师优秀,那该会产生多少像我这样考上博士的人?我中学时,比我聪明的同学也很多,他们也有上进心。但老师只有那个水平,怎么办?像我这样靠消耗脑细胞奋力一搏走死胡同的人,毕竟违反人性,是少数。如果,有大量优秀的中小学老师,我想,我同学中,学术水平超过我的,岂止十几二十几人?如果人才成倍出现,那我们国家的技术水平,不可以碾压别人?”

    冬子此时,想到的是爹爹。他凭一已之力,改善了容城的教育状况,至少,他起了良好的示范与引路作用。有多少在外学成归来的学子,无一不提到他的影响。从这个意义看来,他虽然只是个教中学的,却做了功德无量的事情。

    爹爹的性格是隐忍的,从来没有冲动的事情。但是,在教书育人上,他从来没有后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