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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古野通往阿古居的山间小路上,一个骑马武士箭一般飞奔过来。那匹马的黑色鬃毛上渗出了汗水,马鞍两侧也磨出了泡。马背上的武士一身铠甲,身体前倾,看着道路两边沉甸甸的稻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池前。
“何人?”主人久松佐渡守俊胜已经率领部下去增援安祥城,现在不在城中,临走时,他命令留守人员严加守卫。
武士说了声“辛苦”便轻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乃竹之内久六,从阵中带来主人写给夫人的书函。”他见守门的足轻武士已经认出自己,放下心来,将马交给一个士卒。一个足轻武士问道:“辛苦了,已经开战了?”久六微笑着摇了摇头,匆匆忙忙穿过护城河,走进大门。
竹之内久六刚来时也只是个足轻武士,而此次出征前已被提拔为贴身侍卫,并在城外得到一处小宅子。若是其他人,获此殊荣定会遭到同僚的嫉妒和不满,但对于久六,众人均无异议。当他在城内打扫、收拾马厩时,和一个普通人无异,但是他武艺非凡,一旦刀枪在手,立刻威风八面。他不但勤快,而且会算,在征收年赋时总能派上用场。
“这可不是个普通人。”大家议论纷纷。就连织田信秀也来向佐渡守俊胜索要久六。
“细心周到的家臣乃是家中珍宝。”俊胜婉言拒绝了信秀。
因此,当足轻武士们认出这个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人时,谁也不觉得奇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相信,只要久六留在阿古居,总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家老。
进城以后,他便马上被带到内庭见夫人。以前,他只能跪在院子里和夫人讲话,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进入夫人的居室了。“主人派在下前来传话给夫人。”
于大立刻坐正了。“辛苦了。你说吧。”于大的声音和态度与以前大不相同。面孔仍旧和在冈崎城时一样,声音却增添了几分从容和自信。这大概说明她的内心已经不再动摇。
“首先传达主人的口信——”见四周无人,久六道:“战事可以避免了。今川义元原本命令天野安艺守景贯以田原劫持了松平竹千代为由,对其发起进攻,声称要一举攻至尾张,但那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只在田原城安排了新的城代伊东左近将监佑时,便要撤回骏河。”
于大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久六继续道:“总之,不会立刻开战。城主不久即归,留守期间一切就拜托您了。这都是主人的话。”
“辛苦了。那么,田原的户田家怎样了?还没有消息吗?”
“那好像很惨。”久六瞥了一眼庭院,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宣光似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准备将全部责任推到弟弟五郎一人身上,然后让五郎带着织田信秀奖赏的钱财远走他乡,他自己打开城门归顺今川。但五郎听不进去”
“他们拒不归顺,最终战死了?”
“他们想遣散家臣后,从城中逃走。”
于大微笑了。
“你恐是为户田家族的愚蠢而惋惜,以为他们受区区百贯钱财的诱惑,居然去做出劫持竹千代的事来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何?”
“若整个户田家族还在,田原夫人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久六恍然大悟,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最近,于大总是比他看得更远,更透彻。
确实,只要户田氏还在,松平广忠便不会有杀死夫人的勇气,因为看不见的东西总会令人生忌。如户田追随织田氏,广忠更会有所顾忌。
即使这样,久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以前的于大,若是知道田原夫人平安无事,也许不会大为惊诧,不会如今天的话里那般,包含着如此浓烈的慈悲和同情。
“夫人所言不差,久六还请夫人赐教。热田的事,夫人有何看法?”
热田听到“热田”二字,于大不禁向庭院中看去。黄白色的小菊花簇拥在一起,开得正盛。在那盛开的花丛中,突然浮现出竹千代离开冈崎城时的面孔。这种幻觉并不像以前那样,仅仅来自于疯狂的感伤。在这个乱世,无法指望母子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无论什么惊涛骇浪,无论爱子在什么地方,她都要用冷静的态度和智慧去面对。这是不知疲倦的爱,这是永不会消失的爱,就像大地上的生物不停地发芽、开花、结果。她终于明白,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爱和冷静的牵挂,才是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
当然,在得知冈崎城决定将竹千代作为人质送给骏府时,她也曾经仰天长叹;当知道竹千代在途中被劫持并送到热田时,她也曾经有过许多不眠之夜。但她没有被击倒。
怎样才能把自己的爱传递给竹千代呢?这一思考,已经不是痛苦,而变成了严峻却又快乐的战斗。于大凝视着盛开的菊花,许久才开口道:“竹千代还顺遂?”她一双深邃的眼望着久六,想必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久六点点头。实际上,他这次也打探了一番热田竹千代的动静。“竹千代公子和刚进热田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当真是住在加藤图书助大人府中?”
“是。织田信秀招待很是周到。竹千代公子经常和阿部德千代、天野三之助两个孩子一起玩折纸,玩小狗游戏”
于大没有放过久六的每一个字。竹之内久六语速很慢,好像在揣测自己的话将给于大带去什么样的感受。“总之,织田氏想通过人质,让松平家支持他们;但广忠究竟会不会答应,还无法预测。”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织田信秀怎样想?”
“他认为十有八九会答应。”
“如果不答应,又会怎样?”
“照他的个性,说不定会杀死人质,将尸首悬挂于三田桥附近。”久六冷冷地回答,然后密切观察于大的反应。于大的肩膀猛地颤动了一下。
“如果冈崎方让他随意处置好不容易才劫去的人质,他心里肯定不满。”
“是。”
“久六,你觉得,冈崎城主会救竹千代吗?”
久六没有回答,他将视线从于大身上移开。于大也没有追问,放松了一下紧张的肩膀。“广忠乃是倔强之人。”她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夫人。”良久,久六方道“就这样置之不理?”
“你指什么?”
“竹千代公子。”
“这但我现在是也是爱莫能助。”
她语气平静,久六无言以对。是因为她已经斩断情丝冷眼旁观呢,还是因为她另有想法?不久,久六便告辞了。于大一直将他送到角楼边,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又走回去,独自去佛堂。
秋天黑得早,四周已经笼罩上冰冷的黑暗。于大点上香烛,在佛前双手合十。她想在念佛声中领悟出拯救儿子的方法。虽然刚才她语气平静,内心深处却激荡澎湃。
竹之内久六回城三日后,久松佐渡守俊胜回来了。
今川军队占领户田康光父子的田原城后,只留下了一个新城代,便匆匆撤回了骏府。
“辛苦各位了。快脱下盔甲,高高兴兴与家人团聚。”武器盔甲归库,马也回了马厩,俊胜飞快地回到了内庭。于大如往常一样,已经跪在廊下的入口处待多时了。“恭迎大人平安归来。”她问候完毕后,伸手接过刀,将俊胜让到正堂,奉上茶水。以前总是让侍女端茶倒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于大亲自做这些事。对此,俊胜十分满足。
“夫人,实际上”俊胜眯眼看着手中的茶碗“冈崎城主看来是决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了。真是无情之人。”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于大的反应。于大脸色平静。她默默地将最近刚刚学会做的馒头端到丈夫面前。
“竹之内波太郎暗中劝说令兄水野信元大入,水野大人也费了很大的力气,但好像没有什么效果。”于大还是静静地仰视着丈夫,没有做声。
“使者山口总十郎已经去了冈崎。你大概不知总十郎,他是热田神官之子,辩才出众。总十郎费尽口舌,可是广忠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乃堂堂武将,决不变节,竹千代任由尔等裁决!”
于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早就料到广忠会那样回答。世人虽然时刻被利害关系左右,但有时也会凭意志行事,忘记利害的存在。
“于大。”
“嗯。”“我一想到你此刻的心情,就十分难受。但此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竹千代被广忠抛弃恐要被”
于大一时呆住,俊胜两眼也红了“设若是我,自会为孩子而屈服。于大,我已经致函平手政秀,让他过后将尸首给我,以便”
于大突然双手伏地。她虽然努力控制,仍然泪如雨下,但她的声音没有恐慌“请您不必”
“不必?”
“是。万一因此遭到织田大人的怀疑,久松氏恐有大忧,请大人”
久松俊胜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竹千代毕竟才七岁。比起竹千代,为这种传言而心痛不已的妻子更加令人怜悯正因为此,他才请求织田家老平手政秀。于大若是为他着想,说明她很冷静,如果是因为对广忠的恨,他也能够理解——但她这么一说,仍令他备感意外。“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
“你唉,竹千代!”
于大双手伏在榻榻米上,双泪直流。
“母子情深,天经地义。平手大人当略为留有余地。你不必过于忧心。”
“大人”于大抬起头。眼睛里泪花闪烁“妾身有个请求。”
“你说吧,如果可以,我一定满足你。”
“我去一趟那古野。”
“那古野?竹千代被囚禁在热田神官加藤图书助府中。”
“大人,妾身已经怀孕了。”
“啊?你有孩子了?这”俊胜挺起上身,纳闷不解,他不明白于大到底是何意。
“我想去那古野的天王寺,感谢佛祖的无量功德。”
“天王寺?那可在那古野城内呀。你是去许愿?”俊胜急切地问道,猛然似有所悟“哦,你是想借此去热田?”
“是。”
“你的意思是,与其死后祭奠,不如现在一别?”
“是。”于大老实地回答“请大人允准。”
“哦。”
“失去一个孩子,得到一个孩子这都是佛祖慈悲,我想去看看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然后迎接即将到来的孩子。”
俊胜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陷入了沉思。死后的祭奠或许会引起织田信秀的不满和猜忌,而如果现在隐瞒身份前去探望,则神不知鬼不觉。一样是有求于人,如此一来也许更为妥当。“好吧。但是,无论如何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叮嘱道,接着将声音压得更低“还有,若是你参拜那古野的天王寺之前,便看到竹千代已你能够平静地回来吗?”
于大坚定地点点头。“只要您允许我去参拜天王寺,之后的事情只得听凭天意了。”
“好。你可以带一些伶俐的下人去,到天王寺参拜,以我俊胜之妻的名义前去。”
那天夜里,俊胜的心都碎了。若是男人,一天便可到那古野,女人却要走一天一夜。除了托平手政秀给于大安排宿处以外,也要将于大的目的告诉政秀。好不容易去一趟,希望能见上一面,最好不要出乱子。那天夜里,俊胜亲自给平手政秀写信,直到深夜。这封信绝不能让手下代笔。
在于大的请求下,竹之内久六被选作随行人员。久六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俊胜一番谆谆叮嘱后,于大一行于次日清晨卯时四刻离开了阿古居城。
于大乘轿,久六则骑马随行。下人抬的箱子里装着准备献给天王寺的供品,以及准备送给竹千代的绢和果品点心。
如能顺利见到竹千代就好了。久六一边这样想,一边关注着轿子,于大则几乎面无表情,始终静静地闭着眼。为了不影响腹中的胎儿,在俊胜的要求下,她特别选择了一顶平稳的慢轿。到达那古野时,已接近巳时了。于大终于撩开了轿帘。“我想先去问候城主信长大人。”她对久六说道。久六面有难色“是否首先去拜见家老平手大人?”
“不,先去见城主。”于大静静地说完,轻轻放下轿帘。
城主信长便是今春刚刚举行完元服仪式的十四岁的吉法师。他在织田家的风评很是不好。长兄信广自从被派往安祥城,便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而正室之子、理当继承信秀事业的信长,则被当作无可救药的窝囊废。于大居然要在拜见平手政秀之前,先去见口碑甚差的信长
那古野的城门果然非阿古居城可比,倒与冈崎城不相上下。听说此城是信长之父信秀一夜之间从今川氏手中夺过来的。打铁钉的城门高大雄伟,城外古木林立,荒神、若宫、天王寺紧相毗连,一道深深的护城河环绕四周。
于大一行在城门外停下,竹之内久六上前准备告知来意。
“轿子里是谁?”迎面过来一行人马,其中一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出声问道。于大猛地撩起轿帘,向外瞧去“啊!”她不禁屏住了呼吸。那年轻人得意地骑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正大口吃着东西。
一个如猛牛般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气派的胸铠,手持红白相间的缰绳,而那年轻人则悠然自得地骑在他肩上。如果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这样做尚且有情可原,人们不过一笑置之,但他已是一个全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他的头发盘了起来,那副元结也是红白相间。身上的和服用料和花样都不同寻常,但袒胸露乳,衣襟脏乱。腰间垂着五六条似乎刚刚钓到的鱼,还有印笼和打火袋,佩一柄有红色刀鞘、长达四尺的大刀。最让人睥睨的是他左手衣袖高高卷起,狼吞虎咽的样子。他脸庞紧绷,眼睛则如一团火在燃烧,露出白牙大嚼,简直让人以为他是发了疯的贵人,或者是一匹挣脱了牢笼的烈豹。
跟随于大的一个足轻武士非常惊恐。“不要靠近!”他挺起枪,但那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命道:“把轿帘打开。”
于大一直从轿子里凝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脸,此时心下一凛,匆匆打开轿帘。毫无疑问。他就是城主织田信长。先前在熊邸第一次见面时看到的那个吉法师,稚气面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锐利的眼睛和秀丽的眉毛依旧,这些唤醒了于大的记忆。信长转向于大,目光如剑。
“城主大人,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哦。你来此有何贵干?”
“到天王寺许愿,想先来向城主请安。”
信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将缰绳衔在嘴里,双手拍了几下,将粘在指头上的米粒拍落“你知道天王寺供奉哪位神灵吗?”
“知道。”
“那你说说。我最讨厌那种只知拜神却不知其所以然的俗人。”
“那里供奉的是兵头神和天儿屋根命神。”
“那么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
“是。”
听到于大肯定的回答,信长两眼忽然漾起调皮的笑意。“好,请进。我还记得你。”说完,他右手扬起鞭子,用力抽打着胯下男人。那男人一脸严肃“哞哞”大叫。他们之间倒十分默契。久六一直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时,大城门“吱呀呀”打开了。以人当马的顽皮城主头也不回便进得城去,悠然地消失了。
久六向于大的轿子靠了靠。于大还凝视着信长消失的地方,她几已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信长刚才的一句话引起了于大的沉思:“你是想祈祷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了?”他口中的“自己的孩子”是指竹千代还是腹中的孩子?总之,自从在熊邸意外邂逅,于大就觉得信长不同寻常。他身上具有一种逼人的锋芒。
于大听丈夫俊胜说,今春信长初征也十分奇怪。他不过十四岁,信秀的意思,是想让他历练历练。羽扇纶巾、盔明甲亮,披挂整齐后,信长便向今川氏的三河吉良大滨开进了,信秀本来打算让他射一箭后便立刻返回。但信长到了大滨,突然在城池周围放起火来,此后非但没有立刻返回,竞还悠然地欣赏着烈烈火焰,在城下宿营起来。敌人被烈焰迷惑,以为织田氏有备而来,于是任信长为所欲为。
信长相貌和冈崎城广忠一样俊美,性情却大相径庭。他有着高远的志向,却也不缺乏聪颖智慧这是于大的看法。于大当然希望信长帮助竹千代起死回生,但这只猛禽身上却也存在一种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威胁到于大。
于大被放进城中。在柳苑附近,信秀为儿子建了一座书院式卧房,洋溢着东山风的雅趣,和信长的个性却是格格不入。
“你在熊邸欺骗了我。”于大一进来,信长开口便道,然后盘腿坐下,粗暴地命令侍卫:“都下去!”
“你并不是熊若官的家人,而是水野下野守之妹、松平广忠的前妻,对吗?”
“大人见谅。”于大细长的眼睛光彩熠熠,洋溢着浓浓的情意,让人觉得很踏实“那时,为了不坏波太郎先生的雅兴,只好那样说。”
“雅兴”信长意味深长地微笑了,神态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的少年“人生之事无不是雅兴,今日也不例外。你这次给我带来了什么?”
“是,母亲的心就这一颗。”
“好,给我吧。”信长忽然伸手前行一步于大向前挪了挪。她此次抱着必死之决心前来。除了瞒着丈夫向这个人求救,于大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请您收下”她已双眸泪光闪烁。
“献给您,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她激动地哽咽起来。肩膀颤抖,声音也乱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十四岁的信长突然大笑起来。“收下了。我收下了。你的礼物我收下了。好了。”
于大静静地低垂着头,半晌没动。
信长拍手叫来下人。来人看去十分威猛,年龄较信长小,相貌与信长不相上下。“犬千代,这是久松佐渡守夫人。夫人,这是前田犬千代。你们认识一下。”
犬千代凝视着于大。于大也望了一眼犬千代。信长不知想到什么,又大笑起来。“犬千代,你见到热田的客人了吗?”
“热田的客人?”
“就是冈崎的那小子。”
犬千代摇摇头。从他的态度来看,他们二人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还没见到?那么你也一起去吧。去见见他。”
犬千代道:“和这个女人一起”他又盯着于大看了看。“请大人谨慎为好。”
“为什么?”信长冷笑。
“平手中务大人又要生气了。何况您和浓姬小姐也快成婚了。”
“哈哈”信长捂着肚子放声大笑。犬千代口中的浓姬小姐即美浓稻叶山城主斋藤道三之女。如今两家正为二人的婚事交涉。当然,这也是一桩策略婚姻。斋藤道三让支儿嫁到宿敌家,以获织田信秀欢心;而织田氏则想得到一个人质。
“犬千代!”信长敛容道,并立刻将视线投向于大“犬千代怀疑你我的关系。哈哈,是吧,犬千代?”
于大刚开始时不解其义,想了半刻,脸刷地红了。十四岁的信长,二十四岁的自己。正值婚礼前夕,人们对此尤为敏感。信长能够看透这一点,也显然体现了他的早熟。
看到于大红了脸,信长继续道:“犬千代常能明察秋毫。这位夫人信长十一岁时曾见过。今天我们要一起去热田,但你不要担心。见过冈崎那小子,便让她到热田神宫去参拜,之后将她交给老师。你去告诉老师,让他和我们一起去热田。快去!”犬千代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于大不禁又看了看信长。虽然相貌不相上下,但信长的锋芒和冷静显然胜过犬千代。想到这些话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刚才他以人当马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
“真乃个性豪放之人,一个不拘小节却又感情丰富的武士。”于大内心感激不尽,甚至想跪拜下去。
未几,平手中务大辅政秀便匆匆赶来。政秀如今和其他三位家老林新五郎、青山与三左卫门、内藤胜助一起,在那古野城辅佐这位年轻的“大傻瓜”政秀一进房间,便带着命令的语气道:“请少主准备出发。”信长起身走了出来。
“佐渡守应该有书信带来吧?”政秀小声问于大。他似乎能够完全看透那位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傻瓜”的心思。他展开久松的信“不要特意说救竹千代。”他低声提醒道“城主品性如此,如果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他反而不屑一顾。不过既然已经拜托他,希望他能关照此事。”于大很羡慕这对师徒。信长表面看去有些痴傻,却隐藏着非凡的器量。
而政秀虽然如同白天的灯光一样不事张扬,但行事却分毫不错。若是竹千代也有这样的老师该有多好,她不禁这样想。这时,信长兴冲冲回来了:“老师。”
“城主。”
“您和久松佐渡守交情不浅吧。夫人今晚就住在您府上。”
“是。”
“出发吧。天色不早了。犬千代,马牵来了吗?”
犬千代仍然一脸严肃,但他点了点头。
“人的轿子呢?”
“已经备好。”
“不要废话。告诉他们,一定要赶在马队之前到达。”
犬千代领命去后,信长、于大、政秀依次出了大门。这次信长骑一匹强壮的连钱苇毛驹。下午的阳光中,它不断腾起前蹄。出了大门,信长像个孩子一般飞跑过去,跃上马背。他也不做声,纵马便走。犬千代在政秀的注视下,也翻身骑上一匹栗毛驹。二人如疾风般走了。
这一切不足为奇。与其说信长漠视一切俗世礼节,不如说他是故意叛逆,只喜按自己意愿行事。而纵容信长如此行事的政秀可谓别出心裁。
“快,出发。”无论信长多么随心所欲,政秀始终非常冷静。他将于大让进轿子后,自己也骑上了马,然后紧紧跟在于大的轿子后,出了城门。
于大突觉一阵慌乱。自从与竹千代分别,已经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岁月流逝的感慨让她心跳加速,嗓子发干,眼眶发热。
当于大的轿子抬进热田的加藤图书助府邸时,日头已西斜了。
那被广忠抛弃、将要被织田信秀斩首示众的命运多舛的孩子就在这里。
因为此处是囚禁竹千代的地方,于大以为其戒备必定非常森严,但事实并非如此。夕阳中的府邸静悄悄的。只有两个手持六尺棒的下级武士把守大门,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迹象。府邸周围绕着一圈低低的栅栏,庭院里则长满参天大树。里面多是楠木、椎树,毫无冬天的萧瑟之感。先到的两匹马拴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上。
停轿后,并设有人前来迎接,只有下人将木屐放到轿前。于大下轿,平手中务在前,于大紧随其后,进了庭院。“一会儿便到”政秀一边静静地走着,一边道“不要让竹千代识破你的身份。”
于大点点头。
第四道墙是外庭和内庭的分界线,柴门大开。进去后,一眼便看见离宫式样的房屋,是一座古朴的书院式建筑,信长正坐在窗边。前田犬千代也坐在窗前。他们对面坐着三个孩童,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些什么。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孩童正在折纸,而另外两个在观看。
于大不禁停下脚步。几个孩童身材相仿,发型也很像。她不知道哪个是竹千代,紧张得不敢靠近。但平手中务稳步走到廊下,于大只好跟着。
“怎样,叠好了吗?”信长仍然坐在窗前,对折纸的孩子道。
“快了。”那孩子答道“如果能够用红、紫、黄三种颜色的布做翅膀,看上去就漂亮了。”他好像在折纸鹤,正在做翅膀。
于大终于靠近廊下,仔细打量着那三个孩童。那几个孩童和信长好像没有看到于大和政秀一般,对旁人根本不予理会。
“竹千代好耐性呀。”信长说道。
于大的身子不禁一颤。那个折纸鹤的孩子,是竹千代?但竹千代没有回答。他正歪着头,在想如何让翅膀多些颜色。于大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想捧起那张脸儿,让他看着自己。
竹千代,是母亲。你难道还不知道母亲就站在你的身边吗?于大咬着嘴唇,凝视着竹千代手中的折纸,心中叨念。
竹千代终于抬起头。他目光平静,视线转到于大身上的瞬间,双眼蓦地放射出如同朝阳般的金色光芒。那张脸儿和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颇为相似。他不知道将要降临的灾难,不知道潜藏的危险,甚至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全身发抖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片刻之后,他又去关注手中的纸鹤。
信长一直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对母子的举动,这时候突然叫道:“竹千代。”
“哦?”竹千代亦未抬头。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不知。”
“哼。你知我是谁吗?”
“知。”
“知?你说说。”
“织田信长。”
“哦。”信长点点头,又看着于大。他和竹千代的对话好像是说给于大听的。信长道:“竹千代。”
“嗯?”
“你本应去骏府,为何到热田来了,你知吗?”
“知。”
“你若在热田被杀,怎么办?”
竹千代突然沉默,但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我我信长觉得,你就像我的弟弟,这样说,你还恨我?”
看到竹千代依然沉默,天野三之助轻轻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
“三之助,怎的了?”
“请公子回话。”
“不。竹千代不喜撒谎。”
“哈哈哈。”信长大笑道“你讨厌撒谎,但你方才说不知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就在撒谎。”
“不!大家都说信长乃是浑蛋,我正在思量。”
“浑蛋,你这厮,居然口无遮拦!”
“若是浑蛋蠢货,我便更讨厌。”
“不是呢?”
“我们可做兄弟,一起玩耍。是吧,三之助?”
这次是阿部德千代用手指碰了碰竹千代的膝盖。竹千代终于折好了纸鹤。他嘴边露出一丝微笑,拿着纸鹤玩耍起来。“把这个送给信长。”
“给我?”
竹千代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将纸鹤递了过去。
“鹤的羽毛真漂亮。它是哪里的大将?”
“这种大将很软弱,因为是纸做的。”
“哦?那我也做一副同样的铠甲穿上。”
“为何?”
“因为太强大了,麻烦。”信长道。
“强大了会麻烦?”
“哈哈哈,让别人感到麻烦。织田信长生来就是这般强大,真是麻烦。这是天生的。”
信长的话好像合了竹千代的心意,他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跑开,似是憋了尿。“见谅。”他一边说,一边跑到于大身旁的石头边上,小便起来。
“竹千代。”
“什么事?”
“那石头下边没有蚯蚓吗?”
“有也无妨。”
“我是说,如果将小便撒到蚯蚓身上,你的小弟弟可要弯曲了。”
“不会。”
“这么说,你已经撒过多次了?”
竹千代点点头,慢慢直起腰。于大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信长迅速将视线转向平手政秀。平手政秀正望着落日,心急如焚,似是在示意信长快快返回。
“竹千代,你不寂寞?”
竹千代不语。
“凡是不合意的问题你便不答,是吗?”
“是。不必问那些理所当然的事。”
“嘿,竹千代批评我了。那好,今日到此为止吧。哦,还有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
“不想见?”
“不能回答你。”
“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回答。竹千代,我想方设法免你一死,你也不喜欢?”
听到信长这意外一问,于大身子大震。不仅于大,平手政秀和前田犬千代也惊恐地望着竹千代。众人这时都已经明白,信长有解救竹千代性命的意思,但他们不知道这个冈崎的小家伙会如何回答,都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竹千代看着信长的脸,笑了,然后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你可那样做。”
“好,我们下次再见。”信长兴冲冲地从窗户底下站起身,大步走到院中。刚才的温和表现一扫而光,他表情严峻地疾走到自己的爱马旁,忽然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于大,道:“我会让他喜欢我。当然,兵戎相见的日子另当别论。但不允许他在内心深处暗恨我。如果怀恨在心,我会将他撕成八瓣。犬千代,跟着我!”斩钉截铁般地说完,他跃上马背,转瞬之间,已经驰至落日下的大门处,很快消失了。
于大还在呆呆地站着。母亲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信长答应挽救竹千代的性命“走吧。”
平手政秀催促道“真是难分上下。我们少主乃人中龙凤,竹千代也非池中之物。刈谷夫人生了个好儿子呀。”
“是是。”于大似乎还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