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走了

余秋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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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度饥饿中的亲人是不能聚在一起的,因为面对一点儿食物必定会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下口。

    妈妈说,吃过了。祖母说,胃疼。当然全是谎话,连八岁的小弟弟也看出来了,眼巴巴地放下了筷子。

    只能躲回学院里,吃饭的时候去食堂。“文革”时期中国没有太大的灾荒,学院的食堂里供应还算可以,学生每天花费四五角钱也吃得不错了。但是,我的极限是七分,而更可怕的是,我不能暴露这个极限,要装成与其它同学差不多,这真是难死了。

    为什么要装?因为一旦暴露,造反派同学就会立即判断我爸爸被打倒了,紧接着一定是两个单位的造反派联合抄家、联合批斗。学院的造反派在行为方式上更凶狠,一旦上门,我的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祖母和妈妈,受得了吗?

    想来想去,不如争取主动,我和弟弟、表妹一起到爸爸单位走一趟。同时也让那里的造反派看一看,一个被打倒对象的身后还有那么多人要吃饭。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瘦个子青年。他表情上的最大特点是笑容灿烂,但转瞬即逝,眼神不定,眼珠快速转动,你盯着他看一会儿就会头晕。

    我坐下后把屋子打量一下,看到他脑后墙上贴着“风雷激”三个字,是领袖手写体,怀疑是他们这个造反队的名字。

    当时社会上造反队虽然多如牛毛,但起的名字都差不多,例如这“风雷激”就满街都是。只有我们学院有一个学生自己一个人成立一个造反队,叫“独立寒秋”虽也出于领袖诗词,却能给人留下一些印象。可惜这个名字很难与别的词汇搭配“独立寒秋战斗队”?“独立寒秋造反兵团”?一出现“队”和“团”就伤了“独”的味道,于是他最后改定“独立寒秋司令部”雄壮得一派凄凉。这“风雷激”就不一样了,一见就仿佛能听到喊声喧天。

    瘦个子青年见我注意这三个字,似乎感觉到我在询问他们的组织所属,便立即抖了抖他披着的一件棉布大衣的左袖筒,说:“我们是工总司的。”

    那件棉布大衣他只是披着,空空的袖筒一晃荡,把别在上面的一个红袖章晃到了我们眼前。其实这袖章在街上也见得到,上印一排正宋体红字,文曰:“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中间印三个手写体大字:“造反队”下缘用黑墨水笔潦草地涂着一个号码。

    “工总司”的司令是王洪文,当时已是赫赫有名,但世事多变,谁也想不到他后来能做到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副主席,最后又判了无期徒刑。王洪文后面还有一大串当时在上海几乎人人皆知的人物,如王秀珍、陈阿大、耿金章、戴立清、王成龙等等,现在记不全了。我相信眼前这个瘦个子青年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当时这个“工总司”在上海管辖的造反队员已有几十万人,有时还号称几百万人,权大势广,其中任何一个小司令出来都是保镖重重,他,还远没有到可以接近他们的时候。你看这个屋子就很冷清,与我们谈话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毫无表情的中年人。

    我以为能见到那个用“语法”把爸爸打倒的戴眼镜的圆脸矮个子男青年,却没有。

    “你们属于什么司?”他问。显然是想拉近关系以便谈话。

    这一个“司”字,现在听起来容易误会成“司长”、“局长”里那个字的含义,其实在当时特指造反司令部的归属。上海高等学校系统也成立了很多“司”管辖人数也动辄数万。因此在社会上,不管哪个系统,与“司”无关的人少之又少,只局限于“被打倒对象”及他们的家属范围之内。连我中学里那些可爱的老师,开始受批斗,后来很快也都是“红教司”、“上教司”成员了,一个个挂着袖章有点滑稽。有一度,菜场卖菜的,路上扫地的,也都挂着这类袖章。不小心还能遇到一个挂着正宗“工总司”袖章的人,像我眼前的这个瘦个子青年那样,那就得让开一点,他没准要用一些动作来证明他与这个正宗袖章相称的身份。

    刚纔那个瘦个子青年一时走神,竟然随口问我“属于什么司”其实他一出口就发现问错了。我当时的回答是平平一句:“我们是批斗对象。”

    “哈,这就不太对了,对于被打倒对象的子女,没必要经常批斗,只要他们划清界限就行!”他说着朝我一笑:“你们上海戏剧学院革命楼的造反派头头我们专门去接触过了,政策水平不高,确实不高!”

    他不说怎么不高,只用笑着摇头的动作表明,我们学院造反派头头的态度,比他们更苛刻。但我也立即明白,两个单位已经联系上了。

    他们去找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没有任何其它意图,只是摸摸我这个人有没有一点造反背景,影响他们对我爸爸下手。

    瘦个子青年既然说到了“政策水平”为了顺势表演,后面的话就更见“水平”了。

    “说到——”他要言归正题,说出我爸爸的名字了,这个已经被他们天天在标语上打叉、在批斗时狂喊的名字。我估计他会给我爸爸加一个头衔,放在名字前面,譬如“阶级异己分子”、“走资派”之类,这样一来就能立即显示出他的严肃性、权威性、宣判性。

    他哽住了,也许在一个个头衔中掂量吧?

    “说到——老余,”没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亲切的称呼,我的耳朵很不适应,而他却被自己的“政策水平”激动起来了。

    他故意又重复一句:“说到老余”看我一眼,笑瞇瞇地,说了下去:“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难免会有一些历史问题、反动言行,只要正视历史,坦白交待,革命群众是会原谅的。我们连末代皇帝、国民党战犯都放了嘛,啊?”

    他说这些话时尽量压出嗓门里的低音部分,以便靠近他心目中的“老革命”其实“老革命”也已经被他们打倒得差不多,因此皇帝和战犯也成了他们造反队放的了。

    “遗憾的是”他没有用当时的习惯语式“让人愤怒的是”、“令人发指的是”而是选用了当时几乎不会有人用的委婉外交辞令“遗憾”可见也有一定的文化。接下去的话就立即升高了温度:“他到今天还避重就轻,处处抵赖,能推则推,不痛不痒,钝刀子割肉,半天不见血!因此革命群众纔把他请到单位里来,好好帮助一下。”

    “你们已经看到,我们这里房子并不宽余。造反队几个常委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要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住,还要再腾出一间给看守人员住,一下子就要两间,多不容易!但我们为了帮助他,没办法。”

    这话我有点听不下去,便用问题来打断:“我爸爸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嘴角一牵,说:“那就不便对你们子女说了,这是审查纪律。”他显然不希望我们纠缠在具体问题上,因此继续往大里说:“企图搞复辟,就是要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去。要知道,在旧社会,老百姓有冤无处伸,有理无处讲,连饭也吃不饱!”

    ——他万万不能提到“连饭也吃不饱”我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看了他几秒锺,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也警惕地站了起来,看着我们。

    我终于开口问那个人:“能不能让我们见见爸爸?”

    那人满口答应,但他一直紧跟在一边。我们见到爸爸时,身边又多了两个看守人员。

    爸爸萎黄憔悴,瞇着眼睛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叫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他突然浮起一丝笑意,说:“我不要紧,家里的事,安徽的叔叔会来帮助,你们要孝顺祖母、妈妈。”

    说完又是一丝笑意。

    最后,他关照我们:“过两天把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服带来,我要穿。”

    祖母和妈妈在我这里听到爸爸可能有自杀的企图,急了,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爸爸的单位。

    妈妈扶着祖母。祖母的“半大脚”一拐一拐地从海防路弯到江宁路,然后向南,走过淮安路口、昌平路口、康定路口、武定路口、新闸路口、北京路口,再朝西,终于到了。那一路没有公共汽车能完全乘到,老太太这是急急风地去救自己的儿子,昔日繁华的南京路,今夜只剩下了她的脚步。

    问了几个人,推了几个门,最后看到的,恰恰是一个批斗会的会场。爸爸已经低头站在台上,今天批斗的话题是:“挑唆子女对革命造反派领导施加压力”

    会场已经坐满人,门口一个老头不知道祖母和妈妈是谁,没让她们进入。她们两个就站在会场外面,从一道门缝里观看。这是一个侧门,既能看到台上,也能看到台下的观众。

    批判者的发言,嗡里嗡里地听不清楚。

    她们两个,也不想去细听那些发言了,一门心思看爸爸,看他的神情气色,以及边上的人是否对他动手。

    这天晚上还好,只有两个发言者走到爸爸跟前追问一些问题的时候推搡了四五下。还有一次,爸爸的脚可能被蚊子咬了,抬起左脚的脚背去搓右脚的脚肚,被边上一个造反派看见,说声“严肃点!”踢了爸爸一脚,但踢得并不重。爸爸被踢后向前一个踉跄,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失去了平衡。

    爸爸的踉跄,引来全场的笑声。

    这笑声使祖母和妈妈深感讶异,立即转身去看台下的观众。这一看不要紧,她们看到了阿坚、赵庸、张茂宏,这些“情同手足”的“当年同事”他们也笑得很愉快。还有不少以前到家里来过的朋友,也在笑。

    妈妈这纔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人心肠也太狠了。他们都知道我家有那么多人”

    “全是奸臣!”这是祖母用得最重的贬义词,却也不小心把他们抬高了。

    但是就在这时,妈妈发觉阿坚和赵庸向这道已经展开不小的门缝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应该能够从祖母的一束白发、半个侧脸认出点什么。

    妈妈怕再生出点事来,拉着祖母要走。祖母说,她还要与造反派头头论理。妈妈说:“秋雨他们去了一次就这么批,您我再一出场,他更麻烦了。”

    祖母一想也对,就气咻咻地回家了,一拐一拐。

    从爸爸在批斗会上的神情来看,祖母和妈妈估计他最近还不会自杀。她们觉得,如果很快就要自杀,就不会对那些批判者的“提法”那么认真地一一抗辩。

    这是祖母和妈妈的一次判断错误。

    爸爸这人,即便到临终前一分锺,也会对某个“提法”认真抗辩,这与很多人都不一样。几年前大画家程十发先生告诉我,他当年被批斗时常常与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站在一起,根本不听那些批判言词,只是一直低头注视着周先生的脚,心想这双“徐策跑城”和“追韩信”的脚居然并不大,于是耳边也就响起了隐隐的锣鼓声。程十发先生的这种潇洒只属于艺术家,我爸爸没有。

    爸爸即便像今天晚上那样被踢了,而且踢得一个踉跄,也可能无所感觉,他正竖着耳朵在听今天的批斗又有了什么新的“提法”——请注意,是“提法”而不是“踢法”

    其实,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正以同样认真的劲头在策划着自杀。他对自己早已无所谓,在意的是这些“提法”将会给我们这些子女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已经看到,这样的批斗,时间越长问题越多,而缩短时间的惟一方法就是自杀。自杀之后必定会有一场陈尸大批判,那毕竟是暂时的,当新的批判对象一批批地挖掘出来,他也就会被人们淡忘。他希望我们这些子女能在人们对他的淡忘中苟且偷生。

    他算过,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实在已经活得太长了,因为他的八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活过三十岁,而在安徽的弟弟又比他小得多。他现在惟一等待的,是安徽弟弟的信息。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信,不知情况可好。

    他自己不敢写信去报告上海的不好消息,因为如果安徽情况很好,去信会是一种破坏;如果那边情况也不好,去信成了雪上加霜。

    他希望那边一切都好,那么,家庭有了依靠,他就可以走了,快一点走向人们对他的淡忘。

    因此,当妈妈几天后去看他的时候,他又要求把那套肩上有漆渍的卡其布制服送去。他想穿着这套制服走。

    我赶紧向宿舍飞奔。走过学院被称为“南京路”的一个热闹路口,看到一位瘦瘦的老年教师站在那里示众,口里不断说着“我讽刺,我讽刺”已经第二天了。我希望妈妈不要为了迎我朝这儿走,看到这个景象。

    这位瘦瘦的老年教师已经作古,我也不便提他的名字了,姑且称他“艾克斯先生”吧。这位先生是早年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文革”一来也很自然地成了“被打倒对象”每月领取二十六元生活费。那天他突然贴出一张惊世骇俗的大字报,说对于自己这样需要改造思想的人,一个月发二十六元的生活费实在太高了,根本用不掉,所以不利于改造。更要命的是他详细列出了前几个月他的每一项生活开销,一算,每月平均只要十八元。

    这张大字报如果不是嘲讽,那就是十足的丑恶。但了解这位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肯定不是嘲讽,而是期望受到特殊的表扬。

    这事使当权的造反派们非常尴尬“怎么,他比我们还革命?他比中央还革命?”于是只有一个办法,让他站在大字报前面,不断说自己是讽刺。

    我反对造反派的一切示众行为,但对这件事,心情有一点复杂。因为万一这位先生近乎疯狂的投机心理得逞,我们全家只有死路一条了。

    妈妈总算没有迎过来,静静地站在我们宿舍对门的竹篱下。她不仅看不懂“艾克斯先生”就连头顶的高音喇叭也受不了。我们学院的这个高音喇叭是有名的,天天口号震天,闹得附近华东医院的住院病人纷纷逃离,闹得整个静安寺地区很不“静安”何况它现在正悬在我妈妈的头顶。

    妈妈畏缩地站在竹篱前满脸愁苦。竹篱上也缠满藤蔓,与妈妈出嫁那天花轿路边的景致相同。竹篱卫护着朱家,竹篱导引着余家,相隔半华里路,一路是花的信息。

    此刻妈妈不会有这种回忆,她只觉得嗡嗡喤喤的世界那么陌生,惟有这缠满藤蔓的竹篱有点熟悉,可以短暂躲避,躲避在这里等待她的儿子。

    她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是:“阿雨没东西吃了,我知道。”说着把一张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元纸币按在我手上。

    我不敢问这钱是哪儿来的,只把它挡在妈妈手里。妈妈没再推,也没把手缩回,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张纸币握在一起了。

    她很快说明了今天来找我的原因:祖母叫我给叔叔写信,写明家里的困境。“本来我也可以写,但你叔叔太重人情礼仪,不习惯哥哥嫂嫂向他求告什么。你是小辈,说得不合适也不要紧。”

    我说:“妈,相信我能写好。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第二天,我就把信寄出了。

    过了一星期,我计算叔叔的回信应该到了,便赶回家去。

    上楼梯时就觉得不对,只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慌慌乱乱,原来祖母和妈妈都抢着来迎我。

    妈妈抢先讲了那句话:“你叔叔没了!”

    “啊?”我霎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

    “是胃病。”这是祖母的声音,像来自旷远的乱山。

    我立即把脸转向祖母,突然清醒,这是这位曾经是十个孩子的母亲的最小一个儿子的失去!但我还说不出话。

    祖母又讲了一句:“我已和你妈妈一起去过蚌埠,把骨灰盒——拿回来了。”我以为她会大哭失声,却没有。

    当然不是胃病。祖母和妈妈从来不会撒谎,讲半句假话就暴露无遗。我把祖母扶坐在椅子上,捂着妈妈的手到门背后,说:“告诉我!”

    妈妈直捷地说,叔叔是自杀。祖母知道当时自杀就算犯罪,决心把我们瞒住。

    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亲自坐夜班火车赶到蚌埠厂区内,到处都是打倒叔叔的大标语。

    祖母蓬乱的白发,飘拂在她最小的儿子被倒写的名字上。

    叔叔只是一个一般的技术人员,不是当权人物,凭什么打倒他?

    妈妈哽咽着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到处要抓“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那里地方小,找不到什么权威,就把叔叔算上了,主要是有人揭发他吹捧红楼梦,是放毒。

    “红楼梦?”我背脊发凉。居然是为了这本书,这本他一直不许我阅读,反复说是“太悲苦”的书!

    妈妈还在说:“把他押在垃圾车上全城游街,他哪里受得了这等屈辱,回来大声与造反派辩论,说红楼梦是一部优秀古典名著,结果被说成态度恶劣,再一次游街。”

    “他被打倒后一再抗议都没有人理他,最后只能”妈妈顿了顿,又说了下去:“是用剃刀割动脉,抢救过两次,但你叔叔是何等刚烈的人”

    对于余家,这是山崩地裂般的一件大事。

    没有时间体味其中的强烈悲情了,只有快速采取一系列应变措施——

    表妹以女儿之孝,抱着叔叔的骨灰盒到西郊的古北公墓安葬,全家护送。那天爸爸也请假从关押地出来半天;

    爸爸立即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自杀的权利。在叔叔的帮助也失去之后,他不能听任全家衣食无着而独自离去,更不能听任祖母在失去了最小的儿子后再失去最后一个儿子。他决心重新在关押地思考,今后怎么办;

    我和表妹决定立即向所在学校申请,争取第一批下乡劳动,自食其力;

    大弟弟已经十八岁,托人介绍到渔业公司出海捕鱼,可以补贴家用;

    妈妈操持家务,抚养着两个未成年的小弟弟。但后来知道,她背着我们悄悄地去从事无人愿意做的体力劳动:替附近一家电机小厂洗铁皮,成天赤着脚,浑身水淋淋;

    祖母双目发怔,看着云天,手上又拿起了佛珠。念的依然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们从小听熟了的

    当一切安排停当,我便日日陷入沈思,在沈思中变了一个人。

    我的沈思,主要是想重新理解叔叔。

    他一生挚爱红楼梦,最终也为这本书死去。他像贾宝玉一样为逃离肮脏、寻求干净而远行,但最后却坐上了最肮脏的垃圾车。

    为此他宁肯以鲜血来洗涤,洗出一个干净的“太虚幻境”来驻足。正是在这里,出现了贾宝玉所不可能有的勇敢和刚烈。

    败长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有充分理解他。有一次,随手翻阅颜真卿的字帖,突然浑身一震,赶快回家问妈妈,那次收拾叔叔遗物,有没有见到一本字帖?

    妈妈说,那时叔叔的宿舍已被多次翻抄,我们去时连一个日记本也没有找到,哪里还会有什么字帖?

    我不知那本颜真卿的祭侄帖到哪儿去了,脑中又浮现出叔叔当年在福州路旧书店柜台前微微颤抖、小心轻问、隆重捧持的动作。

    当时叔叔并不知道颜真卿祭侄的史实,但我相信初次接触的神秘感应。帖子刚刚打开,一种千年难逢的气韵在向他召唤。后来,他持帖而问、伴帖而行、傍帖而眠,当然早已懂得帖里的一切。

    今天,我这个侄儿捧着祭侄帖反祭于他,似乎觉得其间有一种故意倒置的天意,一种悲情浩荡的预设,一种英雄人格的反馈。我也因此在游动的墨迹间找到了一种能够阐述他生死选择的精神图谱,听到他在三次割脉后对我的最后嘱咐。

    面对毁坏盛唐气象的叛臣逆贼,文化大师颜真卿全家都举起了刀戟。他亲自率兵抗逆,堂弟颜杲卿被逆贼脔割,连遗体残骸都无法完整。侄子颜季明也被杀害,留下的只是一颗头颅。但朝廷对这样的烈士却不闻不问,只得由颜真卿自己来祭。这样的祭文,怎能不大气磅礡、感天动地?

    颜真卿撰写这篇祭文时四十九岁。二十七年后,七十六岁的他还在另一个叛将前不屈不挠,壮烈捐躯。

    在一个混乱而血腥的时代,一代文宗成了一代英雄,而且还拥有一个英雄的家庭,这实在是中华文化史上最珍罕又最响亮的一页。我相信叔叔对于这篇祭文的很多词句,都会晨昏吟诵。那么,此刻也让我来复诵一段:

    土门即开,

    凶威大蹙。

    贼臣不救,

    孤城围逼。

    父陷子死,

    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

    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

    百身何赎?

    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

    移牧河关。

    泉明比者,

    再陷常山。

    携耳首榇,

    及兹同还。

    抚念摧切,

    震悼心颜。

    方俟远日,

    卜尔幽宅。

    标而有知,

    无嗟久客。

    呜呼哀哉,

    尚飨!

    我几次想把这篇祭文翻译成现代散文,但实在无法放弃这种一顿一泣、一步一哭的恸人节奏。里边有些句子,例如“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如能借来悼念叔叔,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上天还为我的叔叔安排了一个更隆重的悼念仪式。

    虽然隆重,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们默默地隆重在心里。

    事情还须回到安徽。

    正当叔叔刚烈地在蚌埠三度割脉而死的时候,在同是安徽的太湖县,也有一个与我叔叔同龄的男子陷于灭顶之灾。但他不能像我叔叔那样处置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已结婚,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一家老小都靠着他。

    他的学历比我叔叔高,是老牌大学生,整个县城学历最高的人。他遭难的时间也比我叔叔早,是“右派分子”也就是在我家从乡下搬到上海后不久他就抬不起头来了,到文化大革命,更是变本加厉,天天挨批。

    平时,他总是向三个孩子封锁自己挨批的信息。但有一天他突然得知,一个声势浩大的“对敌斗争高潮”又要掀起,他和他的妻子,必然要在县城里不断地当街批斗。这还能瞒得住阿子们吗?

    三个年幼的孩子,看到自己的父母挂着牌子、浑身捆绑着被人殴打,会怎么样?

    对此他毫无办法。很想先找孩子们谈谈,但每次都开不了口,最后终于下决心:要尽最大的努力,把孩子们支出城去。

    他想起了自己一九五四年曾以一个抗洪干部的身份进驻过一个叫叶家湾的小村庄,便决定把三个孩子藏到那里去。这事通过一个正好上街来的农民,说妥了。三个孩子也就住到了举目无亲的叶家湾。

    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是女孩,纔五岁,有一天在村口遇到一个不懂事的农民慌张地对她说,好像看到她爸爸、妈妈在县城街上挨批斗。小女孩一听便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向那个农民,哭着喊着说是造谣,其实她小小的心里早有疑惑:爸爸妈妈为什么把我们放到这个荒村中来呢?我们来了之后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现在一听,便知真相,但她不愿承认,只能向着那个农民哭喊。

    过了很久,传来消息,爸爸妈妈可以接孩子回城了。她连续表演了几夜的歌舞,感谢乡亲们的收留。

    多少年后,这个村的乡亲凡有喜事,例如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必然要放映她主演的电影表示庆祝。

    她,就是我的妻子马兰。

    叶家湾的乡亲都说:我家马兰。”

    当我知道这段往事之后,曾经问过岳父马子林先生:“这么小的三个孩子,要送走,为什么不送到亲戚朋友家里去?”

    “怕给亲戚朋友带来麻烦。这种麻烦,对于农民,对于村庄,就不太在乎了。”岳父回答。

    “叶家湾连一个远房亲戚也没有?”我问。

    “没有。”

    “把三个孩子送到这样的小村子里,心里有没有一点害怕?”我又问。

    “不送更害怕。”岳父说“马兰的性格你知道,多么强硬。记得她纔一岁多一点,刚会走路,那天看到我回家满脸不高兴,她要为我点烟解闷。当时我抽长长的旱烟杆,用一根长香点燃,小马兰举着长香正要为我点,手却被长香烫痛了。她不哭不吵,只是要把那支伤害了她的长香从香堆里找出来。我们大人不知她找到后会干什么,已经把那支长香藏了起来,小马兰爬上爬下非要找到不可,最后终于被她找到了。你猜她怎么着?居然把那支长香用小脚跺得粉碎,一小截、一小截地碾,连一点儿也不留下。纔一岁多一点已经是这个样子,如果到了五岁看到爸爸妈妈受侮辱,那就可想而知。她一定不会放过,她一定拼命。”

    “那一定。”我赞成岳父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小孩子看到父母亲被斗被打,很容易产生对社会、对人类的抵触。我不希望马兰他们有这样的抵触。”

    这话使我非常感动。

    这一对在安徽太湖县城的街道上被口号声、辱骂声包围着的年轻夫妇,马子林先生和沈毓秀女士,心里所想的一切完全出乎批斗者们的意料之外。他们想的是:“批吧,我们的子女不在。他们不会来报复你们。”

    马兰多年来一直向我打听叔叔因红楼梦而死在她家乡安徽的种种情况。她找来叔叔的照片细看,每次都心事重重。

    她已经主演过十五集的电视连续剧严凤英,并把它当作一个历史悼念仪式。这部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时,全国观众投入的程度至今还记忆犹新,说“万人空巷”并不为过。这就是说,她把这个历史悼念仪式推向了全国,从而确立了自己所在剧种的道义尊严和艺术尊严。

    她本是一个舞台剧的演员,由于这部电视剧,同时被评为电视“飞天奖”和“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全国观众对她所做的一切,从心底里赞赏。

    我叔叔与严凤英只有一岁之差,而且在差不多的时间自杀于同一个省份。叔叔不在文化界,却同样为艺术而死,为红楼梦而死。

    马兰还要为叔叔做点事。

    终于,就在叔叔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祭日里,黄梅戏红楼梦在安徽首演,轰动全国。

    全剧最后一场,马兰跪行在台上演唱我写的那一长段唱词时,膝盖磨破,鲜血淋漓,手指拍击得节节红肿,场场如此。

    所有的观众都在流泪、鼓掌,但只有我听得懂她的潜台词:刚烈的长辈,您听到了吗?

    这儿在演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