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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云板的敲击声和太监的报时声传入大殿,白襄便从寝床上起身,从珠帘外依次进入等候在外的宫女。
白襄打量着她们,心里明了她们都是恭懿公主贴身的侍女,现在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服侍白襄像一个公主一样地洗漱,更衣,梳髻,上妆。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发丝在宫女手中翻转盘环,后面绾成螺形,头顶以珠翠饰之,用玳瑁梳子固形,耳旁留下两缕发绺,垂至腰间,慢慢成了飘逸的流苏髻。而发髻下的那张脸庞却略显憔悴,一夜的失眠,凝视阁木上的沙漏的变更换来白襄脑中的千思万绪。
她起身,另一名宫女从托盘中拿起紫凤冠为她戴上,一种皇室特有的贵气便突显了出来。
按照规矩,公主要去和皇帝告别。她被人用轿子抬至福宁殿,在殿外,她注意到寂静地立着些素色打扮的宫女,都低着头,大概是为着皇帝的病特地添来伺候的,里面大概有其他嫔妃的人,她们此刻被暂时被安排在了外边。
殿内,只有一个年老太监在等候。白襄慢慢靠近,她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皇帝的床前垂着的纱帐,她隐约可以见到他平躺在床中央,身着一件龙纹白色的寝衣,可以察觉他胸口微微的起伏,但她心里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帝王,不过是掩人耳目找的替身罢。
白襄瞟了一眼老太监,看见他快速使了一个眼色,白襄忙跪下,行礼后,她颤声道:“爹爹,儿臣这就去了,您好好养病,儿臣会记得给您写信的。”
没有任何回答,白襄探手去摸寝中那人的手腕,食指和中指触到他微微搏动的脉搏,声音颤抖得失了原样,“爹爹,别忘了灵儿。”
未出福宁殿,一路宫女便赶上前来,依旧是给白襄梳妆的宫女,只是这次走在最前面的是已经打扮成宫女的雪雯---带着雪雯一起去,这是皇后做出的唯一让步。雪雯为白襄系上面纱,将一串玛瑙手链套在白襄手腕上,便扶着白襄进入轿子
。今日的轿已不同于昨日,颜色瑰丽,流苏飘舞,轿顶有金制的凤凰装饰,将沉黯化作了欢庆的乐调。
慈元殿中,皇后倚坐在堂前的扶手椅中,众多嫔妃向皇后请安。皇后应了,请妃子入座,她轻叹一声,面色蜡黄,脸上并未上妆,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一位妃子带着询问的语气开口道:“臣妾听闻娘娘昨夜和公主聊了许久,把宫女和太监都退下了。”
皇后微微颔首:“是这样。”
“皇后娘娘为何不让姐妹们和公主道别,大家一起相处时日颇多,感情都是极好的。”
皇后叹道:“分别便会有说不完的话,话说得越多便越引得伤感,不说也罢....”说着眼圈越发红了,用手抚着额头。
“罢了,不提这些了。娘娘也别太伤心,以身体为贵。”嫔妃们纷纷宽慰着,不再提及此事。
送别仪式本该由皇帝亲自主持,可皇帝身体欠佳,皇后不便于出面,便由皇后的哥哥当朝宰相主持。
王城的官员按品级排列在宫门内场内,然后是陪行大臣,锣鼓队,陪行仆从厨子工匠等,最后是侍卫队。
当公主从宫门中走来,宰相带领着大臣等下跪,恭送恭懿公主。起初格外安静,当锣鼓声响起后,一下便热闹了起来,随行的大臣,抬嫁妆的仆役等纷纷跟在了公主的轿后,远离皇宫后,好奇的老百姓在沿途的路旁观看着想是在观看一场盛大的仪式,街衢坊市中人声乐声鼎沸,正应了普通人家吉辰嫁娶的氛围。
轿中,白襄内心却格外的冷清,她知道,已经真正地踏上了征途,这里的风云柳花,戏声舞绎,人哭人笑从此再不能在她眼前出现,那些曾经只深深能浮现在心窝,就算经过白府的门前,也不能回头去看。
走了约莫有两个月,白襄的时间都是在行程中或寝床上度过的。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各各州政府,出了境之后,便由兰穆国的沿路小藩属国负责接应。他们都给了白襄最好的馆舍和饮食礼待。本来兰穆国打算派遣迎亲队伍到达中原王都,一路护送公主至兰穆,但皇后出于保密需要,提前安排了行程。
从南方走到北方,从东方走到西方,她一路地目送着故乡的景观离去,她看到柳树变成了槐树,流水变成了山丘,细雨变成了飞雪,小桥变成了古道。她身上的衣裳一层一层地加厚,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北风带来的浸骨寒意。最深的落寞,大概便是抬头看见大雁在群飞,而自己却在背道而驰。
一天五十里左右的行程,走了两月余,终于来到了兰穆国的边境,过了那片山丘,便是正真的异国他乡了。在边关一座古老的客栈中,和亲的队伍打算做最后的休息。客栈为三层,很是偌大,地底建有地窖和土室。白襄进入客栈后,发现客栈中除了店伙计,空无客人,在这商旅之地,日夜往来商人旅客络绎不绝,如今清冷空旷的场景,与往日大相径庭。
白襄正在纳罕,店主便迎了上来:“客官,您进来坐吧。”发现店主对自己身后的众多仆从和士兵的从容淡定,白襄心里便明了了七八分,她坐了下来,淡淡地问道:“老伯是兰穆人?”
店主为白襄倒着茶,答道:“老身是汉人,”接着又道,“客官是去西境是经商还是出使呢?”
她注视着店主,目光清淡而宁静,“我为和亲而来。”
夜晚,气温骤降,狂风盛行,在屋内隔着厚厚的墙都可以听到风卷携着尘粒刮过墙体的摩擦声,如同指甲刮擦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般刺耳。
在众人吃饭时,店主呈出了店里酿好的高粱酒,大家见了都很高兴,两个月的风尘仆仆,背离家乡,终于换来一番畅饮。仆从们边饮便聊了起来,各色声音汇聚在一起,盘旋在客栈上空,一改往日沉闷拘谨的氛围,店里变得温暖而热闹欢腾。店主带着伙计也随行几杯,但几十个个今夜轮值的士兵遵守纪律没有沾酒。白襄看着他们的豪饮阔谈,虽然心生疑窦,但并不作言,扶着略带糙感的酒壶苦涩地笑了笑。
夜深后,由店主来安排住宿。因为人数过多,店主安排大臣等官员和仆从杂匠住在第一层和第二层客房,侍卫队住在地下,安排妥当后,店主便带着白襄和她的贴身侍女走上第三层楼。在楼梯的转折处,店主停了下来,用手指引着最近的那间单房:“客官,这就到了,您就住这间吧。屋内有灯盏和茶水点心,您晚上要是需要清水就派一个丫头随我去打水,客官,今晚风大,晚上你要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不要害怕,这客栈里暗,不要出来。”
白襄颔首,眼眸里波光暗起却不急不促,“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店主应了,便托着灯往回走。雪雯跟在他后边。
进了房间,关上门,白襄便坐在了床上,她凝视着案几上闪烁的烛火,今晚没有月光,于是它便显得尤其的亮,亮得有些孤傲,偶尔摆动一下身姿,卸褪下一层几乎圣洁的昏黄,牵动着四周阴影轮廓的变更。
雪雯打开门,她端着一盆水进来放在案几边。回头看见白襄在发神,便转去合拢门上了闩,走过来低声问道:“公主,那个店主,不会是兰穆派来的人吧?”
白襄抬起头,眼神空洞,“不是,他是中原人,也知道我是为和亲而来,但人在屋檐下....这儿毕竟是兰穆的地界,兰穆的迎亲队伍,有一部分应该已经到了。”
“啊....我们怎么没看到?”
“看没看到不重要,”白襄又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半晌她看向雪雯,目光中带着坚定和决绝,“雪雯,明天早上,你便躲在墙角的柜子里,不要露面,我身边还有很多侍女,不会被人察觉,在我们走之后,你估摸着时间,听到楼底又有热闹的人声了再出来。”
“公主,为什么要我这样,您既然都同意了带我来,为何又在半路扔下我!”雪雯有些急,火光衬得她的脸通红。
白襄解释道:“我现在还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也许会有一场杀戮,即使到那边去后,还是前途未卜,我不该让你一同过来的,是我失算了。”
雪雯喃呢道:“我不怕。”
“我害怕,害怕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消失....”
“那您撇下我不就是让我永久消失了吗?”
“你不会消失,你会过得很好,至少,比在兰穆宫中好,雪雯不要和我争辩了,带着你我会很不安,如果出了意外我会很难受。”
雪雯还想再辩,但看到白襄笃定的神色,她知道白襄的脾性,只好吞声作罢,转身去开房门。
“你今晚就睡我身边吧,以前小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在晚上睡在一起聊天吗?”
雪雯犹豫了一下,默默答应了,回身将灯盏拿到床边的木柜上,在白襄身边躺下。沉默了一阵,她们便开始谈小时捣蛋的事,但每次受罚的总会是雪雯,父母疼白襄,便将雪雯丫头做了罪魁祸首。雪雯边说边笑,还不时用手比划,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传出了哽咽声,在空中的手停下来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