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独语斜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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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日、

    秀珍的店里很少卖小饰品。

    上个月秀珍的妹妹从深圳过来看她,顺便给她捎了点小东西。她说这些东西进价低,销起来赚得也多,说如果有兴趣的话以后可以经常拿一些过来卖。

    小东西中间有一些很寻常的物事,比如发夹。那种红色的塑料发夹秀珍是见过的,但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妹妹说现在流行复古,越是这种沉旧的东西越是能卖出好价钱。秀珍听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妹子走了以后,秀珍便把那些东西放到了货架的一个角落。她并不认为这些东西会有街坊来买。

    可偏偏就走进来一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买,买了两个红色的塑料发夹。

    男人看上去已有些年纪了,额上已经有了皱纹。眼睛很大,可是看上去没什么神采。

    男人问价钱。秀珍说:“两块。”

    妹子告诉她的进价是一块五。

    男人没有还价,付了钱取了两只发夹出了门。

    秀珍有些诧异,便跟出门去注视着他离去。她这时才看到,男人正要坐进一辆绛红色的轿车。男人见她出来送他,便微微笑了笑,说:“很久以前来过这里,今天也许可以算是故地重游吧!”说完就开车走了。

    开车过来买发夹。秀珍愣了好半天。

    老叶有时候都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老叶在报社工作,上级下级都叫他“老叶”日子久了,老叶便很少想起自己的名字。

    妻在世的时候,常常叫他的名字:连城。每每这个时候妻的脸上就落满了迷人的微笑,因为连城这个名字,简直俗气透了!

    但妻不在乎,老叶也不在乎。

    老叶是那种很随和的人。大学毕业分配进了报社,便兢兢业业地干。到了年纪还没有女朋友,人家给他作介绍,他便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那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人生进行到结婚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波澜不惊的。

    后来报社改制了,老叶的收入也跟着蹭蹭往上提。老叶心里不在乎,妻心里也不在乎,但生活条件的改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妻脸上常常挂着的满足的笑容让老叶欢喜。

    老叶买了房,后来又买了车。

    是一辆绛红色的皇冠。老叶买来以后,便出钱让妻考了驾照,平时自己坐班车上下班,让妻开着车。

    同事们都很羡慕老叶的妻。

    假日的时候,老叶和妻便开着车往北京周围的一些城市游玩。

    老叶和妻一直没有子女。别人说,老叶,你和尊夫人年纪都不小了,也该要个孩子了,老叶就笑笑。

    老叶不着急。

    老叶要是知道后来的事,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要孩子。

    妻临产的时候,孩子胎位不正。一屋子的医生护士吓得冷汗淋漓,老叶在外面坐立不安。

    后来孩子终于平安出世了,妻的脸却惨白惨白。

    老叶说,都是我不好。

    妻笑了笑。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老叶请了一个月假,在家精心服侍着妻。妻常常感动得落泪。

    老叶后来上了班,本以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老叶的女儿取名叫叶聪,是希望她将来能聪明地过日子,少受些磨难。

    老叶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他和妻都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可什么都有了。

    女儿也许不能像自己这么幸运,那么就聪明点吧!聪明人总是能少吃些苦。

    妻疗养了很久,可身子却越来越弱。

    岳母坚持把妻接回家了。

    岳母说,叶连城,这是你的不对,你们为什么不早点要孩子呢?你不知道女人过了三十岁再生产,会面临很大的危险吗?

    老叶的额头便沁出了冷汗。

    老叶不怕岳母骂他,但老叶怕妻出事。

    老叶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妻现在明明好好的,他心里就是有那种不祥的预感。

    妻后来没能再上班。那辆皇冠也就一直没人开。

    叶聪没满周岁的时候,妻去世了。

    医生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旁边的护士也跟着叹气,说这女人,命不好。

    老叶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岳母说叶聪我来带吧!看她长得像我的女儿,也算心里有个寄托。

    老叶坚持不同意。

    叶聪是妻留给他的。除了叶聪,还有结婚七年的回忆,妻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

    以前甜蜜的回忆,现在想来都成了痛楚。而叶聪,还是个小不点儿,经常绽放着无邪的笑容。

    这种笑容让老叶心里觉得安稳。

    看着叶聪,老叶便能暂时忘却亡妻的苦痛。

    妻在世的时候喜欢看书。太多的女人在书里生完孩子便舍弃了这个世界。老叶原本以为这些都是小说里虚构的情节。

    小说与人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棂纸。有些时候,生活中的故事比小说里虚构的故事残忍得多。

    只有女儿还在微笑。

    老叶的皱纹一夜之间冒了出来。老叶真的老了。

    同事说,老叶,你还年轻,不如,再找一个吧?

    老叶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叶说,我是真的老了。

    同事们便跟着叹气。

    有些人和事,是用时间刻进生命的。既然已经刻进了生命,便无法轻易忘却。如果再娶一个女人,老叶觉得对她不公平,对自己,则成了残忍。

    若然整天对着一个女人想念另一个女人,那么,会幸福吗?

    叶聪慢慢长大了。

    叶聪有几分像妻,更多的是像老叶。

    也好。不像妻,看见她就不会想起妻。叶聪上小学了,妻也已经去世六年了。可是回忆起来,却恍在昨日。

    叶聪周末去姥姥家。老叶上午在报社加班,下班的时候,便开着那辆绛红色的皇冠去岳母家接叶聪回来。

    叶聪喜欢爸爸开着车去接她。每每这个时候叶聪就幸福得无邪得像所有的孩子那样。

    叶聪偶尔会很忧郁。想起妈妈的时候。

    老叶经过那条胡同的时候,愣了一愣。和妻谈恋爱的时候,曾经经过这条胡同。那时候他们手牵着手去大学校园散步,散步出来,妻提议不要走大路,便拐进了这条小胡同。

    胡同口摆了个地摊,卖很多小饰品。妻挑中了一个发夹。

    老叶便把车开进了胡同,看见路边有个杂货店,便停下车,进去看了看。

    老叶一眼就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夹!

    时光在瞬间倒回,老叶的心狂跳起来。

    老叶问老板娘多少钱,老板娘说两块。

    当年妻买发夹的时候,老叶花了五角钱。妻说你太奢侈了。妻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老叶买了两只发夹。

    老叶接叶聪回去的时候,说,爸爸有礼物送给你。

    叶聪欣喜地扭头看他。

    老叶把车停稳,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那两只发夹,放进叶聪的手掌。

    发夹带着老叶的体温。

    叶聪接过发夹看了看。老叶说,爸爸给你戴上,好不好?

    叶聪迟疑着点了点头。

    叶聪戴上那两只发夹很好看。但是没有妻好看。

    第二天老叶送叶聪上学的时候,发现叶聪没有戴那两只发夹。

    老叶回头往叶聪的房间里望了一眼,发夹缩在叶聪写字台的一角。

    颜色依然鲜艳。

    老叶想,也许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叶聪在门外大叫:“爸爸,你快点,我上学要迟到了!”

    老叶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