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狼王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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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亲的这天,临肇郡全城奔走相告,热闹非凡。胡人单于亲自跨过了边境,两万亲兵驻扎城外,呼儿乌单于仅仅带着几个能臣亲卫,一路迎着塞北百姓复杂的眼神私语声,大摇大摆的穿过闹街,来到了公主下榻的府邸。外面旌旗舞动,仪仗翻飞,兵乐齐鸣,十里红妆铺陈出来,当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对男女新人的婚礼,更是两国缔结和平的仪式。结了这道亲,认了这道门,三五年内,不起战事。两国君主,沿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默契的拿出自己的诚意,索取最大的利益,借着一个女人的嫁娶,给双方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乐宁公主坐在妆台前,听着耳边宫娥嬷嬷的道喜,心头却毫无喜气,她再不懂事也知道,她即便心里千翻不甘,万般不愿,今天也不能闹出事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不知是从何时起,是那个噩梦开始的那天,还是从圣旨颁下的那天起,她每日都在等着,盼着最宠爱她的父皇撤回旨意,召她回宫。再摸着她的头对她柔柔的笑,她保证乖乖听话,再不闹脾气。可只有到了此时此地,胡人单于就在门外,粗鲁的呼喝声顺着风都隐约飘进了内院,她甚至闻到了他们身上的羊骚气,都没能等来京城的快马加鞭。她终于明白,她真的要嫁到北蛮之地了。

    眼泪轻轻的划过脸庞,她在泪眼朦胧中看着铜镜里那个女子,花一般的年纪,人人都夸天姿国色的面庞,金枝玉叶的血脉,她拥有的是世界上最美好高贵的东西。可为什么,为什么却沦落到这般糟糕的境地?是因为她母妃出身太低,因为她的父亲太狠心,因为她没有一个亲生的兄弟相扶持,还是因为,她真的太傻?就那么傻愣愣的成了众人口中相传的“祸水”,以天子真龙血脉的身份被塞去和亲!古往今来,多少前朝都是用宗室女顶上一顶公主的帽子,唯独她,真真的血脉,冰冷的亲缘。

    嬷嬷把嫁妆单子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她听得烦不胜烦。这里面的东西哪一样是给她的?那一摞摞诗农法史医的书籍,还是那一袋袋谷物粮种?赐下的珠宝珍玩也是粗糙的很,尤其那几套赤金的,戴到头上又重又土气,也就这些野蛮人看到黄澄澄的会挪不动眼。也就那些佛像乐器还入得眼去,只是匠人带的不够多,那一整套的编钟要敲出气势来可是不容易的,唯有太乐令的技艺是最好的,父皇偏舍不得……

    乐宁公主看着镜中她头上的那套珍珠珊瑚如意冠,这样好质地的东西等入塞后就难得了吧?这草原黄沙漫天的地方,哪里得来这种海货?就连这几日她的餐桌上也只见到了两回鱼,偏偏这里的厨子都不会做,弄得腥臊无比,一想起那个味都要呕死了。想当年她在京城时,成袋的珍珠拿来同三哥打弹子玩,满桌珍馐美馔的膳食也懒得动几筷子便撤下去。从今往后,这些往常怠懒不屑的东西也不能日日尽得,想到这里,便气的心口疼。

    门外又是一阵催,乐宁公主本就不好的心情更是糟糕,拍案就想发作,这时外面却传来钟鼓齐鸣,一声声呼喝也跟着地拔云起,丫头太监齐齐唱诺:“吉时到!”嬷嬷拿来锦绣风鸾红盖头给她罩上,天地间一暗,唯有脚下一块青砖可见,她甚至没有最后巡看一眼自己的山川家园,就麻木的被嬷嬷牵着走了出去,等再揭下这盖头时,她便是胡人妇了。

    穿过嬉闹的庭院,听着嘈杂的恭维声,仪式的过程很复杂,乐宁公主全程脑子属于放空状态,皆靠身边的嬷嬷丫头一步一提点,跪了大杞的天地君恩,又祭拜了胡人的长生天,听着萨满老巫叽里咕噜的祷词,她有了一种魂飘天外的感觉,如果可以,她能不能只让这个壳子嫁去塞外,她的魂一路飘回皇城,守着母妃,共享一世安宁?她再不去奢想什么郎情美眷,也不再计较那些恩怨得失,只做个乖乖的女儿,她愿收拢起一世的脾气,换回昔日的安乐长宁。

    不知何时完成了仪式,乐宁公主摸索着坐上銮驾,只觉得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马车外鸾帐轻动,有人骑着马来到车架旁。她透过娟纱的光隙间,恍惚看到这个人的轮廓,壮得像熊一样,凭感觉她认定这是胡人的单于,她的新任夫君,呼儿乌。他来做什么?

    诧异间,那个男人抬起手,掀开了层峦的叠帐,手碰到窗扇上,床扉的木棂间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要做什么?尚未禀报得自己许可,他不知这是失礼之罪吗?

    乐宁公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若是在成婚这天,当着杞胡两国子民,治他一个“君前失仪”会招来什么后果,身边的丫头面面相觑的看着自己,她委实却不知该不该发作。今天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每一根神经都钝的很,脑子也跟不上。

    马车的窗户没有被打开,临肇郡太守常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不远在侧,当即也驱马过来,拦住了他的手臂,两个孔武粗壮的臂膀在无声的较着劲,半晌后,面对面的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一笑,化解了这一场无形的暗斗。

    坐在车里的乐宁公主放下提着的一口气,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她不知道以后长久相处下去,这样的“意外”是不是还会发生?而自己,又能忍住几回脾气……她的性子太过刚直,母妃常说,她说话做事总是不过脑子,长久下来会吃亏的。乐宁不懂,她从小到大,每次都不让自己吃亏,她记得儿时父皇还是很喜欢她的,夸她“明媚张扬”、“直率果敢”,只是从何时起,她的这些好处竟变成了“祸水”根源?

    心底又有些烦躁。她乐宁公主一世随心,活的潇洒肆意,只是一时不察瞎了眼,因着一个英才少年,就让自己一路坎坷跌落泥沼,如今难不成还要对着胡蛮仰人鼻息,那才真是可怜可笑。堂堂大杞,还没到要帝姬去屈尊迎合他的道理!乐宁公主闭目养神,她是天家贵胄,即便是嫁到塞外,胡人驸马又哪里能越过她去?等过得几年,父皇对她的气消了,两国长治安宁,她作为胡人的阏氏,说不得还能带着孩子亲俗,抱去皇城给母妃看看……

    嫁出来又怎样,她要过得比所有人都好!

    马车轻轻驶动,乐宁公主陷在沉思中未曾察觉,公主仪仗在风沙吹拂中飘扬成一道壮烈的风景,仿佛盘叠舞动的腾蛇,带着偌大的声势,慢慢驶向草原深处……

    进入胡地的时候,千万人齐齐呼和,战马嘶鸣,妇人孩童敲起锣鼓,夹道恭贺他们的单于迎回高贵漂亮的阏氏。乐宁公主在车里听得一阵烦闷,这叮叮咣咣的一通乱敲,震得人耳朵疼,呼呼渣渣的胡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当真一群野蛮土匪,全无教化!

    几个贵族打扮的少年上赶着拥了过来,呼儿乌单于显得很高兴,大笑着下马跟他们抱在一起,互相拍着背叽里咕噜的说着胡语,手还偶尔的冲着自己的风鸾车指指点点。

    乐宁公主的眉头狠狠皱起来,她的胡语从没用心学过,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话,但看他们的样子就能知道,说的必然都是会令自己不快的。她的风鸾车架身边跟着的是陪嫁的二十四仕女,个个轻纱遮面,站在这胡营地里乍眼一看放佛九天仙女进了菜市场,将四周围观的胡人眼神都抻直了。乐宁公主今日已是不知第几次想发作了,看看这些杂碎都是什么眼神?就跟一群没见过肉的恶狼似的,欲望全在眼里头坦露着,真是腌臜。她堂堂九五之尊真龙血脉,她陪嫁的仕女都是她的体面,不是戏台子上任人把玩的妓子,让这些粗鄙人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身边的嬷嬷使劲的低声劝着,乐宁公主白了她一眼,这些个礼仪嬷嬷都是太常卿精挑细选送过来的,规矩法典里浸透了的老人,就防止她有一丝一举的不妥而预备下的,偏偏还得了父皇首肯,当真是憋屈。乐宁公主觉得她活这么大,一世的骄纵都被硬生生掐在了这里,拘的她想呕。多少气憋在心里不能发,若是换在以前,休说是皇宫城里哪家的贵人,她眼皮都不用抬,早让人直接用鞭子抽上了!

    那群人又在咋呼些什么,数一个戴着火狐皮帽的小子叫嚷的最欢,呼儿乌单于也笑的很肆意张扬,最后不知说了什么,周围一片叫好声,他在众人的轰架吆喝声中,豪迈一个回身,大步流星的直奔车鸾而来。随行的公主仪仗队一阵错愕,还未等反应过来,他已穿过旌旗锣鼓队伍,走到近前,拨开车前盛装的宫娥、侍卫,一步跳上了车辕。乐宁公主只听得外面一声声惊呼,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还未来得及将盖头掀开一点缝隙查看,忽听得马车门被一个大力拉开,粗狂刺人的北风顺着吹进了车厢,将里面萦绕的暖碳香薰吹得七零八落。

    身边的嬷嬷高声叱责,声音都尖锐了,带着一丝丝的抖音,乐宁公主听得心里一阵不宁,正想发作,却突然身子陡然一轻,已被人凌空抱起,她一声惊呼,只觉得伸过来那双臂膀粗壮火热,带着雄浑的野性气息,将自己牢牢箍在怀里。还未来的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一个大步抱出车厢,站在高高的车辕上,乐宁从盖头下方依稀可俯瞰到下面的民众,一声声拔高的呼喝一双双聚过来的眼,让她觉得有些难堪。她挣扎着要下地,却拧不动身下的那双臂膀,她忍不住出口:“放肆,放本宫下来!”声音威严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不安。

    他的胸膛有一丝停顿,然后随着他肆意的笑声轻微颤了颤。出乎乐宁意料,那双臂膀很顺从的放下了她,双脚站到车辕上的时候,乐宁公主重心不稳的摇晃中,竟也有种莫名的踏实感。可随即,面上一凉,她的盖头被呼儿乌一个扬臂掀飞到半空中,和煦的阳光铺撒到面上,她在这一惊的刹那之间,听到了底下胡人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口哨起哄,听到了大杞随行官员的斥责,听到了自己怦怦心跳传递出的失措,和随即而来满腔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