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泽大地

陈希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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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乡,似乎每隔几年都要经受一次干旱的考验。干旱,成了笼罩在我的乡亲当头上的一片驱之不散的阴霾。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我年少时从水浒传中读到的诗篇。这是在智取生辰纲时,梁山好汉白胜,挑着酒担上岗顺口唱出的。天上烈日当头,骄阳如火啊,庄稼被烤晒得枯焦了,土地干裂了。大旱之年,酷热难耐,旱情如虎,眼望着田里的稻禾枯死,一年收成无望,种地人心如汤煮油煎一般。那些公子王孙们,既不会在田间劳作,也不会推车挑担在路上行走,居然也热得受不了,还不住地摇起扇子喊热。这种强烈的反差,在我幼小心灵上,产生了对旱魔的惧怕,对公子王孙的憎恶,对种田人的深深同情。每每看到父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片旱薄地上辛勤地耕耘着,年复一年,春种夏收,除了上交各种税费,只剩下一点微薄的收入,我暗暗萌生出走出这片土地的决心。

    可我终究没能走出脚下这片瘠薄的土地。高考落榜,就意味着此生就要与锄镰锨撅为伍,就要与土地长相厮守。

    我百无聊赖地走出家门,走向田野。外边,正下着一场清清凉凉的丝丝夏雨,阵阵雨点先从那边斜过来,先打着四下的离离野草,又向远处漫过去。顿时,凝重而干燥的空气变的清新起来,潮湿的泥土变的生动起来,散发着一股新鲜味儿。霎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那是一场适时的夏雨。麦收过后,我的乡亲不失时机地播种下玉米。有了雨水的滋润,玉米不久就萌芽、破土,舒展开新鲜的枝叶,摇曳在五月的风中了。夏雨过后,我跟着父母到地里去锄地。看到父母汗流浃背,却依然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感到惭愧,感到心疼,看到远远近近遍地绿油油的好庄稼,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豆子开花,摸鱼捞虾,那一年的雨水好,那一年的收成真好呀!秋来,家家户户忙着秋收,人欢马叫,忙着把一车车沉甸甸的劳动果实收获回家。在高远的秋阳下,看到乡亲们热汗淋漓地忙着抢收、抢运,看到他们一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汗水没有白流,我的心情一下子朗润起来。

    古诗中“春雨贵如油”用在我们这个偏远的胶东农村,再恰当不过。如果冬天雨雪稀少,春天干旱在所难免。春争日、夏争时,没有适时的降雨,就没有适时的春耕春播。

    那年春天,一场场春风刮起连天的尘土,一直到五月份,还没有下一场透犁雨。季节不饶人,花生就要下种,父亲早早套上牛车,踏着月色,到北河里去拉水。我跟在后面,望着父亲的背影,分明感到就像一座山在慢慢移动。

    牛车从河底下的水窝里装满水,拉到地里,已经天色大明。此时,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大家用水桶,忙着把水倒进已经划好的垄沟里。然后,捻种的捻种,包土的包土,就跟流水作业一样,有条不紊干起来。牛拉人喝,犁铧过处,翻起一片黑色的泥浪,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牛鞭声声,回响在春天的晴空里。

    眼前的一切,使我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远古,远古与现实,想到生生不息的人类,就这样走过来的吧。

    没有机井水,靠天吃饭,一遇天旱,就变得束手无策,实在令人头疼。

    一次次经受过干旱的磨难,一遇到干旱,我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就像失去水分的庄稼,焉了,蜷缩了。一旦下雨了,我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就像庄稼舒展开新鲜的枝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如此看来,人跟庄稼一样,有了丰沛的雨水,就变得滋润起来,就有了蓬勃的生机。

    据说,在1997年遭受特大干旱那年,上边来人,到我们这里进行实地采样勘察,确定我们这一边方,处在深厚的浆板石(一种红色土,在地下非常坚硬,遇到空气便风化易碎)脉上,无地下水。九十年代初,五里外的一个邻村,来了胜利油田钻探队,深钻1000多米,才发现有水,可惜不能用于农田灌溉。

    那是在一场雨水过后,当我大着胆子,手脚并用,爬上那个五、六十米高的井塔之上,顿生一种凌空飞翔之感。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郁郁葱葱,分不出那是树林,那是庄稼,那是村庄。我真切地感到,有了水,就有了万物的蓬勃生长。

    还是1997年。麦收过后,连续两个多月没下雨,夏玉米种不上,麦茬地一片空白,就像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样。

    伶俐的燕子,在低空中盘旋、飞翔,那是在寻找赖以延续生命的食物。夏天的毒日头,使土地变成蒸笼,变成烤炉。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

    那年,我拉水种玉米。牛腚大的水湾挖一挖,硬是靠渗出的那点水,浇了四亩玉米。

    一车水,就能浇灌一片玉米,就是一车金灿灿的玉米,就能换来一个沉甸甸的秋。别人不信,我信。别人不敢种,我种。

    河底的小水湾,水少不够用,我把水湾加深一点。铁锨挖不动,就用镐头,热汗淋漓。河边不远处,就有一块瓜地。我口渴的不行,悄悄来到瓜地。清幽的月光下,一个个斗大的西瓜,若隐若现在藤蔓之间。我摩挲着一个西瓜,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这旱天,旱都旱死了,西瓜长这么大,不容易。”想想种瓜人的辛劳,我还是起身走了。过后就想,自己真傻。再想,傻就傻吧,认命,比如拉水种玉米,就犯傻。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过了大暑,老天这才降下一场大雨。此时,我家的玉米,已经齐腰深了,别人,才开始播种。秋来,一场严霜打焉了玉米,大多颗粒无收。看到我一车车玉米满载而归,多少人投来眼馋的目光啊。

    雨,在某种程度而言,简直成了救命雨——救庄稼的命,救庄稼人的命。一场透犁雨,就意味着一个好收成,意味着一个好年景。

    干旱,持久的干旱,让人犯难,让人头疼,成了制约当地经济发展的大事。

    后来,村里有了扶贫工程项目,开挖了占地十余亩的大平塘。村民也各自为战,行动起来,开挖水窝,寻找水源。可是,有限的地表水,一旦用完了,就又陷入困境。碰到冬春连旱,夏秋连旱,就像老牛陷入深潭,再无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奄奄一息,看着庄稼减产或绝产。

    2014年就是这样,一连两个多月未下雨,一场大干旱使整个半岛地区,陷入了无力回天的境地。

    干旱象炉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干旱像蒸笼一样,蒸烤着庄稼人的心。听不见庄稼拔节的声音,看得见我们的土地失去色彩,我们的庄稼奄奄一息,我们的乡亲寝食难安,干旱凝固了所有的笑声。

    这个夏天,因为干旱,并没有因为声声蝉鸣而变得生动起来,也冲淡了麦子喜获丰收而带来的满心喜悦之情。

    为使大地增添一片新绿,多少人没白没夜地操劳。一遍地浇过了,还得想方设法浇第二遍、第三遍。我的乡亲,伸出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着奄奄一息的玉米,禁不住扼腕叹息:“这庄稼,遭罪啦!这庄稼,收成没指望啦!”听着这让人心疼欲裂的话语,看着他们的脸上都龟裂成一道道深深的像泥土一样的皱纹,我的心,在一点点下沉,沉到了湖底,那湖底,早已龟裂得不成样子。是啊,他们的心事,只有对着田里奄奄一息的庄稼默默倾诉,那分明是对庄稼的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

    一回回浇地,一回回到外村去打水、拉水,日复一日地奋战,我的乡亲,吃在地里,睡在地里,输水管子遥遥数百米,为庄稼送来生命的汁液。我这才感到,什么叫坚忍。

    久旱逢甘霖。听听,雨终于来了,洒在大地上,洒在玉米叶上,沙沙沙沙,像少女轻抚琴弦,像春蚕吞食桑叶?哦不,这一场姗姗来迟的夏雨,这分明是一曲雄浑、壮丽的交响乐曲,终于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渗透进我那久已干涸的心田里,乃至渗透进我的整个生命里去。

    雨,恩泽大地,滋润万物。庄稼恢复了勃勃生机,舒展开宽大的叶子,在夏风中摇曳着,婆娑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见庄稼拔节的“叭叭”声。

    古语曰,雨生百谷。雨水应当是季节的主角。雨水甘醇甜美,润泽饥渴的大地。丰沛的雨水如香醇的美酒,醉了庄稼,氤氲成满眼的郁郁葱葱的绿,弥漫在庄稼人呢喃的鼾声里

    我喜欢,喜欢那瓜果飘香、溢光流彩的满园春色,喜欢那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好庄稼。

    我喜欢,喜欢那静美如画的乡村,喜欢那空气中流动着醉人的乡野气息

    听听,秧歌队来了,舞蹈队来了。锣鼓、秧歌、旱船、高跷、龙灯、狮子。我的乡亲笑语声喧,载歌载舞。这分明是一种生命的宣泄,分明是那种大雨过后的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分明是那种透过雨水就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沉甸甸的好收成!

    2014-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