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掠过松林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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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初二的一个冬日的早晨,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我背着书包在浓雾中穿行,有摸黑走夜路的感觉。

    远远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送殡的队伍正在路的那头和我一起往即将相遇的中间那个点移动。没有呼天抢地的悲声,只有密密匝匝的鞭炮一路响过,浓雾似乎随着爆炸声在颤动,象涟漪一样扩散过来。我知道这是个长寿之人的葬礼,人们正在送他或她行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四个小伙子抬着厚重的黑漆棺材,沉甸甸压在肩头的那是生命。我肃立路边,向逝者致敬。鞭炮就在身边响成一片,而我却觉得世界静寂无比。那长眠于棺木中的逝者一定平静而安祥,他的灵魂正在空中笑咪咪地看着儿孙们安葬他的肉体。冥钱如雪片漫天飞扬,飘飘洒洒落到地上。阴间的金钱铺满阳间的路,和这迷茫的雾一起制造出神秘而肃穆的气氛。这幅场景在我心里刻下一种怪异的美感,其深刻程度远远胜过生命的到来留给我的印象。

    弟妹以及堂弟堂妹的出生我都清楚地记得。忙忙乱乱的几个妇人,笼罩在一片热汽腾腾的水雾中。她们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显得神秘而紧张。传出痛苦的叫声的那间屋子除了她们外不许人进出。小孩子们被这氛围弄得不敢玩耍打闹,呆坐一旁拿眼睛跟着大人的身影转。在我的记忆里,最后打破这种紧张的僵局的总是婴儿的啼哭。那哭声象解咒的符,大人们立即发出欢天喜地的笑声,他们的心里又多了一个寄托希望的载体。孩子们也跟着活跃起来,忘乎所以地大叫大嚷,接着就被大人赶出去玩。

    有两条生命的离去,也在我急速成长的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却不带丝毫的美感,只有悲哀和惶惑。那也是一个大雾的天,雾在落光了叶子的槐树枝间穿来穿去,直到中午才散去,放出被困的太阳光明晃晃暖洋洋地照着。大操场上人头攒动,一个标准足球场大的空地上摩肩接踵塞满了人。原来今天中午要借学校的操场开公判大会,听说还要枪毙人,赶集的人都来看热闹。

    我匆匆到校门外买了一个馒头吞下肚,也挤在人群中张望。在嘤嘤嗡嗡的噪杂声中,根本听不清台上的人在讲些啥。人们仿佛把这种场合当成一个难得的聚会,来参加社交活动来了,没有几个人真正在听台上的讲话。已近元旦,人体散发出来的热量却让气温升高了不少,棉袄裹住的身体在出毛毛汗,有点发痒却不好意思在大众广庭下抓挠。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一部份人向校门涌去。原来是公判结束了,他们要抢先赶到刑场以便能亲眼目睹犯人被枪决的整个过程。我望着如蜂似蛆的人群,涌上一阵阵心烦焦躁。这些人是怎么了?真那么值得一看么?他们会不会象课本里学的鲁迅写的文章里那样,拿馒头去漏血来治病?刚吃下去的馒头在胃里翻腾起来。我赶紧打住思路不再往下想。刑场在我上学必经的两条路其中的一条上,一个砖场倾倒煤灰的地方。我得记住放学走另一条道回家。这几天最好都不要经过那里,早晨上学和下午放学走到那里时天色昏暗,阴森森的有点吓人。

    下午上课前,一个同学说,去看行刑的人太多,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被挤倒在车轮下压死在路边,死相很是恐怖。很多人围观,还没有人来认尸,听说可能是个孤老太太。我心里的难过和悲哀压住了烦躁,感觉胃里的馒头消化不掉,象块石头顶在那里。

    落日的余辉里,我和好朋友边交谈边走上回家的路,我们这几天都在看同一本有关太平天国的历史小说,两人记性都好,你一段我一段轮番背诵书中精彩的章节。朋友背到南京事变太平天国内部自相残杀、血流成河那段时,声情并茂,我也听得入神。

    路边一群人围着一张草席议论纷纷,我们经过时忍不住停下脚步,伸过头去看。正好有个人揭开了草席,朋友一声尖叫逃出去老远,我看了一眼,打了个冷战,越紧也加快了步子。原来席下盖着的,就是那个被汽车压死的孤老太。我虽说只扫了一眼,却看到她瘦骨嶙峋的青色的脸沾满了泥和血,嘴唇包不住牙齿,几颗稀疏的残牙暴露在外,很是吓人。这老太太我经常看见,苍老瘦弱,孤独地坐在路边晒太阳。活着的时候脸上有愁苦、有苍桑,也有和善、有慈祥,如今躺在那张草席下,却变得如此令人恐怖!我想她这把年纪,绝不会好奇到迈着她三寸金莲的小脚去看杀人。也许她是要到路边晒着太阳看来来往往赶集的人,回忆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不料却成了人们无聊的好奇心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啊!如果她有儿孙,该是怎样的悲愤?她的葬礼上会不会哭声震天,泪流成河?不对,如果有儿孙,她会高奢到正寝,被儿孙们恭恭敬敬地送上去天堂的路。可现在,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草席下,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突然心里一阵冲动,要回去管管这可怜的孤老太。可我有能力吗?我没有,只能闪一闪这样的念头,只能为她在心里难过一阵。

    我和朋友全然没了兴致再背诵那感人的故事动人的情节,都默然无语。这才想到一会儿我们还必须经过那个刑场,心里都不免害怕,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我们前面有两个人正在谈论今天的事,一个人说:“今天枪毙的那个杀人犯我认识,以前要多狂有多狂。不得了的人啊!”另一个问:“我看今天在公判会上早没了威风了,一直面无表情。”“还能有啥威风?一直到刑场上都那副死样。当兵的喝令他跪下,他已听不见似的,当兵的只好给了他脚弯一脚,把他踹倒。中弹后哼也没哼一声,两腿蹬了几下,在地上刨出一个浅坑来,蹭了满脸的煤灰”“他家里人来给他收尸了没有?”“没有。家里人觉得丢脸,早几年就声称与他断绝任何关系。是省城的医学院来人拉走的,说是给学生做解剖用。”

    我和朋友听得毛骨怵然,赶紧拉了手跑到前面去。到了刑场附近,朋友目不斜视一个冲刺跑了过去。我跟在后面,一面跑一面眼睛管不住往那个犯人倒下的地方睃,被他蹬出的那个浅坑还在,另外还有一小片依稀可辨的血迹,标记着一条生命的耻辱的离去。

    他的父母不认他了,他死了也不来看他一眼,可我相信,他的父母心中巨大的痛是无法形容的。他的死带给父母的不仅是失去亲骨肉的悲苦,还有他的行为带给他们的耻辱。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这种痛会一直折磨他们,永远没有减轻的一天。日里梦里,他们会骂着、痛哭着呼唤他的名字。而那失去儿子的父母,到了年老体衰之际,会不会也象躺在草席下的孤老太太一样,孤苦伶仃地生活,凄惨地离开人世?

    我心中充盈着说不清理不顺的感受。生命为何总在希望中诞生,却只有少数在满意的微笑里逝去?更多的人是在绝望和痛苦与耻辱中死掉。一声叹息从我还稚嫩的胸中发出。许多年后,在独处的黄昏,在失眠的深夜,我时常还会想起这三个人。我依然如在一片迷雾之中,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心里的苦闷和悲哀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日渐增长。